【剑网三】那日扬州城前的丐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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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警:存在大量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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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扬州城前的丐帮


01.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历人间破碎,候天光破晓。


说到扬州,那只用繁华二字来概括自然是不够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拥挤且吵闹,像沸腾的水,也像炸开了锅,更别说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此,吃茶,经商,切磋,卖艺,或是——单纯的乞讨:


第一次见到那个丐帮,是在扬州城的城门前,他只是坐在那儿,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打算去想,哪怕有好心人给他递上几铜板,或是摆在他面前的破碗被人偶尔踢个正着,他既不感激,也不恼。


紫色长裙的姑娘在他面前停下,那人的眼神在姑娘身上短暂的停留了几秒,复又飞快的挪开。


“喂。”姑娘先是静静的站在他面前,停了半晌,见那人活像和身后的树融为一体,一动不动,也完全不打算搭理自己,反是令她在心里增添了几分好奇,她轻轻一笑,微微俯下身抚了抚耳鬓的发丝,柔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02.


“我是谁?”面庞还略显稚嫩的年轻男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手指了指自己,满脸不可置信:“你居然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试问,江湖里还有几个如我这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游侠?没有了!”


“呃......”男子对面是个不及他半个身子高的小男孩,在男子激动的一番话前颇显弱不禁风。


若旁人未曾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又瞧见孩子无辜的神情,更忍不住在脑海里添补几分怜悯,再看看男子眸光灼灼,一副虎视眈眈的恶人做派,定以为是哪个地痞正在欺压孩童。


可惜,虽然众人的确向男子投去了不满的目光,可正处在目光焦点的两人却丝毫未察觉到来自周围的这份异样,孩子自顾自眨了眨眼,吸着大拇指含糊不清的问道:“所以你到底是谁?”


“好问题!”似乎早已等待这个问题多时,男子的面色陡然间更加振奋:“我——阿晓,当今丐帮帮主郭岩门下弟子。加入丐帮方才七日,距离正式开始游历江湖也才刚刚过去五日。虽说初入江湖,武艺嘛,确乎略欠火候,对于如今天下大势,我也尚不太懂,但——既已身处这江湖,我便是想要遏恶扬善,扶倾济弱,寻得一条自在快活的出路来。”说着,阿晓反手抽出腰间木棍,摆出一个夸张的前探姿势,眼里透露出几分热切:“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呃,可是......”孩子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不用多说,我知道的,等我成为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后,我一定不会忘记现在就对我崇拜有加的扬州居民们,尤其是你!”阿晓摆摆手,打断孩子未尽的话,毕竟人嘛,总有害羞的时候,有些话就算说不口他也还是能懂的。


“呃,可我只是想让你把棍子还给我。我娘今晚要用它擀面饼。”孩子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阿晓手中紧握的木棍。


阿晓恍然大悟:“啊。原来你是为了它呀......好说,都好说,毕竟是我的崇拜者,只要不是什么过分挑剔的需求,我统统都可以满足。”


“大哥哥,进城后左转,候郎中的药铺就在那里。”接过阿晓递去的竹棍,临走前,孩子再三提醒阿晓:“他专治各种与脑袋相关的病症哦。”


“好的好的,多谢。啧啧,不愧是我的崇拜者,无论什么时候都特别贴心。不对,我去药铺干什么?我没有得病啊?”


“堂堂丐帮弟子,欺负小孩子算什么大侠!”还没有从刚才孩子的话里回过神来,却听身旁传来大声的呵斥。原是偷偷摸摸旁听了几句对话的好心人,见孩子摆脱阿晓的威吓,又得知阿晓不过一届毫无实力的江湖晚辈,终于忍不住纷纷凑过来,用谴责的目光瞪向阿晓。


“没错没错,其实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眼看周身聚集了越来越多忿忿不平的人,阿晓还有些茫然:“啊?等等?什么......我吗!”


无论如何,这就是阿晓,一个初入江湖的丐帮弟子,热心助人、乐善好施并且鸡飞狗跳的美好一天。


这之后,他倒也结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但要说,最特别的,也就几位而已。


03.


每逢七月七日,除了主城,最热闹的地方就属万花谷。

 

有情人成双成对,慕名前往这里,于是在这一天,便能在万花谷看到不少结伴同行的男女,眼神交织,含情脉脉,似蜜饯似糖霜,黏黏糊糊。

 

只不过,对于阿晓,自不必提婚配,毕竟江湖本就不兴这套,他也习惯了无牵无挂的生活,甚至认为这些情情爱爱还会妨碍自己行走江湖。

 

话是如此,尽管因这如胶似漆的氛围而倍感膈应,却也不妨碍阿晓此刻跃跃欲试,前往此地凑个热闹。


还都是因为前些日子,在接受几个镇民的请求后,阿晓前去教训几个到处调戏闺阁姑娘的流氓,不想他们回头竟还敢出钱叫来不少打手帮忙,阿晓敌不寡众,险些支撑不住。多亏一位声称来自万花谷的药师及时出手相救,才顺利把那一众人赶走。此后,阿晓便总也忍不住去万花谷拜访那位药师。

 

那位药师名叫萦风,是一位眸里时常带着浅浅笑意的姑娘,尤其当阿晓被打手重重击倒在地,那姑娘不知从何处出现,蓦地出手挡在他面前,浅紫色的裙摆彷如飞舞的碎花,在半空中轻轻摇曳,连带着身上精致的饰品碰撞在一块,发出清脆声响。

 

她回眸一笑,柔声问他:“你没事吧?”


很难说得上来,那时自己心中的悸动,是怎样一种油然而生的感觉,像是风浪顶端的一叶孤舟,慌乱无助时突然见到宁静的港口,像是倾盆大雨里的一片落叶,久经漂泊后突然找到了可以休憩的长廊。

 

阿晓唯独十分清楚,自己虽已身处江湖数日,但仍旧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迷茫感存于心头。

 

江湖远不止花下饮酒,谈笑论生死,还会遭遇冷眼与嘲讽,会见到许许多多无动无衷,假仁假义。

 

帮助他人的感觉自然非常好,尤其迎来意料之外的答谢和感激时,这种心情更是说不出来的舒畅。


尽管与想象中的快意江湖还是有那么些许出入,倒也逐渐习以为常,缺少同伴间诗意的月下畅谈,也没有遇见和人湖畔论剑的机会,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可那又如何?这些都是无所谓的。都是不重要的。

 

阿晓是擅长自我开解的——独自一人,潇洒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牵挂,也自然到哪都没有后顾之忧,岂不妙哉。


只是,当他以为已经习惯独自四处浪荡的时候,突然出现那么一个人,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给予最渴望的。

 

倒也见过不少翩翩倩影,可偏偏就只有那么一人,留下一个始终无法忘怀的回眸。他想,他大抵是心动了,像是很多说书人口中俗套的故事,又不完全一样,不是英雄救美,呃,反倒是一个姑娘救了一个初入江湖、什么也不懂的笨蛋。


言而总之,他,阿晓,非常巧合的,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了。


之所以强调非常巧合,是因为,世间总有太多完全意想不到的巧合,而这些巧合,又真真切切全都发生了。


萦风有喜欢的人了。


萦风的眼里常常带着柔和的笑意,可这笑意,唯独在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泛出光华。


但,阿晓是那种会轻易的放弃人吗?


不是。


所以,今日,趁着七夕,正是和萦风增进感情的好时机!阿晓一边想着,一边摩拳擦掌。


未料,刚到摘星楼底,就被拥挤的人潮硬生生挤了出来,阿晓有些呆滞,愣愣的看向萦风。


萦风显然也对这个情况始料未及,陷入沉思后半晌才与阿晓对视,略带歉意的笑笑:“要不你先去别处逛逛?一会我再来找你。”


也罢,萦风她身为万花弟子今日自然要忙着招呼入谷的谷外人,阿晓一面继续自我开导,一面故作为难的答应下来。


萦风肯定会为我的体贴而感激不已的。他美滋滋的告别萦风,朝花海深处走去,未及片刻,又迟疑着停下来,毕竟说是去逛逛,却也不知该去哪儿。


正优哉游哉的四处打量着,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许多人聚集在一块,大声哄闹。


照说,比起本就人声鼎沸的万花谷,这动静其实算不上大,阿晓起先也未在意,毕竟今日不同往日,谷内人流如潮,比肩接踵,吵闹的声音大一点倒也无碍,只是仔细看过去,这热闹氛围的源头似乎有些奇怪。


“放开!我不认识你。”


阿晓赶到坡上时,正听见被围在人群中间的女孩气愤的叫喊着:“我师姐一会就来教训你!”


女孩一袭紫衣,款式和萦风的有些类似,此刻她的手臂被一个壮实的男人牢牢抓住,且因为对方用足了力气而导致微微泛红。

 

男人听闻此话后丝毫不惧,反倒高声笑道:“来了岂不更好!小姑娘你长得不赖,估摸你那师姐的姿色也定不会差。”

 

“你们在干什么!”立刻明白了当前的情况,阿晓毫不犹豫的拿起挂在腰间的酒壶,直直朝男人砸去:“还不赶快放开她!”

 

虽然表面上看似正忙着捉弄面前的女孩,那男人却十分机警,立刻敏捷的闪身躲开阿晓的酒壶,之后迅速反客为主,握紧左拳冲向阿晓。

 

这招着实来的猝不及防,阿晓完全来不及躲避,拳头深深陷进胸口的皮肉,只觉五脏六腑都顿时袭来剧烈的疼痛,阿晓猛地跪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胸口,咬着牙试图站起来。

 

“有意思。居然敢直接对我出手,你是眼神不好么?”男人仍死死抓着女孩的手臂,饶有兴趣的俯视着阿晓:“没看见周围那圈人都不敢对我出手么?”

 

“看你的纹身,你是丐帮弟子?喂,我可是枫华谷烈焰庄的人,区区一个丐帮,也敢对我指指点点?”

 

“烈焰庄?”阿晓微微抬起头,扫视了一眼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怯懦,愤怒,不屑,不解,更或者,只是纯粹把眼下发生的一切当做一场精彩的闹剧,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都在旁观着,无动于衷。

 

所谓江湖,远不止花下饮酒,谈笑论生死,还会遭遇冷眼与嘲讽,会见到许许多多麻木不仁,假仁假义。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景,阿晓还是情不自禁的握紧双拳,缓缓站起,深吸一口气,不屑道:“听都没听说过。”这次不及男人再说些什么,他收紧力道,一瞬跃起,抓住时机,一记左勾踢狠狠踢向男人的脑袋。

 

未曾想,男人依旧不慌不忙,他松开对女孩的桎梏,双臂交错叠在头部前,严严实实的将头部遮挡住,轻轻松松接下了阿晓用力的一击。之后,他倏地再次出手,牢牢抓住阿晓还未来得及避开的左腿,反将阿晓重重摔在地上。

 

“嘁。真弱。”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力气几乎散尽,意识模糊间,阿晓还是清楚听见了对方的讥笑。那男人不紧不慢的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走到阿晓身前,毫不留情的将脚踩在阿晓身上,听见阿晓下意识的闷哼一声后,气焰更甚:“就你这样,也好意思出来混江湖?赶快滚回家读圣贤书去吧。哦——我忘了,你既然入的丐帮,恐怕是连读这破书的银两都凑不出来?”

 

“够了!你这个混蛋!”趁着那人将注意力完全挪到了阿晓的身上,女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用牙深深咬了一大口,随后,见男人吃痛的停下动作,她立马借着空隙溜至阿晓身边,半蹲下身子,用关心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阿晓被她慢慢扶起,他微微偏过头,顺势与她目光相对,瞧见那眸中有些不解,更有些许心疼。

 

“你们这些江湖侠士,自恃正气凛然,口口声声要惩恶扬善,维护天理,面对他这样的混蛋,就是这样漠不关心吗?你们这都是什么侠士?入的又是什么江湖?”女孩率先收回目光,她大概是气愤极了,涨红着一张脸,用相比方才更大的声音向周围质问,句句属实,句句诛心,却无人敢真正上前应答。

 

再一次将目光转向阿晓,女孩担忧的问道:“喂?你没事吧?”

 

“你......”阿晓哑着嗓子,心情有些复杂。他想问,你是傻吗?刚才那么好的机会,还不快赶逃跑?

 

或许,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都不擅长于逃跑,情愿挺身面对,哪怕迎来最坏的结局。


“嘶,我的手......你这个疯丫头,看来我还得先收拾一下你!”男人紧皱双眉,使劲甩了甩被咬的胳膊,顿时一阵劲风来袭,只见他手掌再次合拳,抬步快速跨向女孩。

 

见状,未等女孩有所反应,转瞬之间,阿晓已然毫不犹豫的一把拉过对方,侧身反将她挡在怀里,打算用整个后背抵挡男人的招式。

 

感受了来自后方的强烈杀意,身体冷不丁微微僵硬,阿晓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毕竟打也不打过,怎么还竟然害怕起来,一边等待那一击的到来。

 

然而,片时已过,那杀意不但没有继续增强,反倒越来越弱,那一击也迟迟没有到来。阿晓迟疑的转过头,却见一把泛着寒光的长枪正直指男人咽喉。

 

“烈焰庄?不值一提的小门派。”

 

说话之人一身戎装,剑眉星目,倒十足的英姿飒爽,唯独可惜,偏是阿晓所熟之人。

 

严格来说,是情敌。

 

“你,你是谁?居然敢称我烈焰庄不值一提?你不惧我?”

 

不仅阿晓有些意外,男人也因这出其不意的拦阻而倍感慌乱,但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不死心的继续强调自己的身份。

 

可惜话毕,长枪仍旧紧贴在那男人喉处,半分退却的意图也无。而长枪的持有者语气中同样半分客气也无,眼神更是凛冽:“我杜澜乃东都天策府‘天枪’杨宁营下,岂对尔等鼠辈忌惮?”



“天策府?”闻言,那人面色陡然一变:“不可能,天策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说罢,他又迅速镇定下来:“你撒谎!”

 

“是不是撒谎——”杜澜嗤笑一声,冰冷的枪尖依旧抵在那人喉处:“阁下可以用我的枪一试,只是不知阁下有没有这个胆量?”

 

“你......”男人还想说点什么,再看一眼杜澜丝毫未变的面色后,略一迟疑,竟胆怯起来,变换出一副讨好的嘴脸,奉迎道:“既然真是天策府的军爷,我等小辈又怎敢较量一二,先前多有不敬,还求军爷宽恕,军爷若看我不满,我这就离开。”

 

说罢,不及杜澜再说点什么,顷刻间那人已然倒退好几步,远离杜澜的长枪后,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不太自然的长松一口气,赶紧踏出轻功逃也似的离开了。

 

见这场闹剧似已彻底结束,围观的人群也在余下的喧嚣中逐渐散尽。

 

那人彻底失去踪影后,杜澜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转头看向阿晓,向对方伸出手:“又见面了,阿晓。”

 

阿晓怔怔的抬头盯着杜澜,半晌没有回应。女孩从他怀中飞快的钻出,面颊微微泛红。

 

“阿晓?”杜澜和女孩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双双看向被暴揍一顿之后、好像失去了反应能力的阿晓,而阿晓微微动了动唇,不知是因如释重负后、不断涌上心头的疲惫,还是因难以忍受身体上的疼痛,没有女孩帮忙搀扶,他猝然倒地,竟是昏了过去。

 

不过,昏过去前,他脑海中的思绪倒是转的飞快,仍在想着——完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好像被情敌撞见了,是应该把他暗杀掉呢,还是当面杀掉呢?可是自己好像打不过他啊?

 

04.

 

再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摘星楼底,此时这里倒空旷了不少,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会被人硬生生挤走。

 

阿晓低低的抽气一声,不自觉捂住仍旧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想身旁的几个人正时刻关注着他,见状立刻围过来。

 

“阿晓?你没事吧?”

 

柔柔的,像一阵温和的暖风。听到这个声音,阿晓原先还觉得有些许昏沉的脑袋登时一片清明,他猛地抬起头,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地上弹起:“萦风?你也在啊?没事,我当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萦风果然又温柔又体贴,一定是萦风把我带到这儿来疗伤的,看来今天也不算太糟嘛——阿晓正这么想着,微微偏头,视野里立马闯进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没事就好。”杜澜舒展开双眉,笑着道。

 

前言收回——要是没有这个人在就更好了。阿晓顿觉脑袋又重新昏沉了起来。

 

不过,不管这个杜澜有多惹他厌恶,阿晓自认是明理之人,既然是杜澜出手相救,他当然不能对杜澜恶言相对,只好摸摸鼻子,有些生硬的慢慢说道:“之前还多谢你。”

 

杜澜轻轻摇头:“朋友之间无需客气。”

 

谁和你是朋友啊?我们也就见过一次面好吗?阿晓眼神飘忽,在内心疯狂反驳——何况萦风对你什么态度,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好吗?萦风都对你这么好了,我还可能和你当朋友吗?你这家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然而,说起来,若不是萦风喜欢这家伙......阿晓飞快的瞟了杜澜一眼,忍不住想,仅以他们相似的志趣来论,或许是能够成为朋友的。

 

对江湖的满腔热枕,对漠然置之的厌恶,还有奋不顾身的冲动,这些情感,对他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毕竟,初次见面,正是在万花谷,阿晓去拜访萦风,未料,刚好瞧见萦风给另一个人包扎伤口。

 

当一个人偷偷喜欢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神是可以无声透露一切的。对此,阿晓深以为然。

 

那一刻的萦风,眸光流转,宛若春水,动作更是竭尽可能的放轻,放柔。尽管萦风的眼里时常带笑,语调也往往过分温顺,可萦风的神色,却总是很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即便丢下一颗石子,也泛不起什么涟漪。

 

这是萦风很少显露的一面,更是阿晓从未见过的萦风。

 

就是在那个时候,阿晓方才意识到,萦风早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那人身上,或深或浅,被盔甲遮住的地方,全是一道道的伤疤。

 

那些,都是杜澜,是天策府,为了维护这份盛世,留下的斑驳痕迹。

 

毕竟,这可是萦风喜欢的人啊,萦风又怎么会看走眼呢。可如此一来,这家伙肯定不会太差......就算差,也就只比我差那么一丢丢而已。嗯,比起我,还是差那么一丢丢的。

 

“说起来,你一个人这个时候来万花谷干什么?”阿晓漫不经心转移了话题,随口问道。

 

“啊。”杜澜眨了眨眼,似乎这才想起什么,眼神里带上几分心虚:“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啊?”


他突然腼腆起来:“是和内人啊。我把她忘在摘星楼了。”


啊?


和谁?

 

阿晓尚在震惊之中久久未能回神,直愣愣的盯着杜澜,听见对方邀请自己日后同游江湖,又急急忙忙朝自己告别,而后飞快的往摘星楼上奔去。

 

又过了很久,阿晓终于忍不住转头,看着萦风满脸的平静,欲言又止。

 

萦风,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啊。


05.


杜澜走后,阿晓反倒觉得尴尬,挠了挠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未料手臂被人一把拉住,磕磕绊绊差点摔倒在地,有些恼怒的低头,原是先前那个被自己相助解围的女孩。

 

“师姐。”女孩原先一直沉默着,此刻闷闷的出声,用有些凶狠的眼神,死死盯着差一点点就寒毛直竖的阿晓:“能不能让我和这人单独聊几句?”

 

万万没想到,随即萦风便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见此,阿晓只觉脑海中的思绪彻底乱作一团:他还想和萦风多待一会呢,萦风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同意?果然师妹要比自己这个外人重要吗?还有这丫头......阿晓幽怨的斜了女孩一眼——有这么报答恩人的吗!

 

萦风离开后,不等阿晓开口询问,女孩执拗的抓牢阿晓的手臂,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将他带离摘星楼,直奔先前的小山坡。

 

阿晓被她跌跌撞撞的拉扯着,倒还能分出心思注意四周,方才,他只顾着给人解围,却没发现这坡上竟还有一棵参天榕树。

 

正当阿晓还在思索着,女孩骤然伸出另一只手,力道又快又准,直接往阿晓的额头上方狠狠的弹了一指:“你是傻子吗!”

 

“啊?你才傻子!”莫名其妙的,又被人打,又被人骂,阿晓也有些恼羞成怒,立刻反驳道。

 

“你又不打过那个烈焰庄的,你冲出去干嘛?不是傻子是什么?”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帮你,你反倒说我傻?”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行,本大侠乐意挨打,唯独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本大侠面前受欺负,傻就傻,满意了吗?”

 

两人原本越吵越激动,直到听到这句话后,女孩陡然沉默下来,半晌,像是难以忍受这僵持的氛围,又或者,本就不习惯于刻意板脸和指责他人,她倏地绽出笑容:“你这人,倒也挺有趣的。”她似是心情一下变得很好,蹦跳着走到树边,靠着树坐下,并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阿晓过去。

 

“喂,我是说真的,你就没有想过,你又打不过,要是那个天策府的人没有出来帮忙,你既没能救下我,更使自身难保,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尽管对女孩情绪上的快速转变有些不解,阿晓倒也愿意依从对方的要求,靠到对方身旁,耸耸肩,见女孩似欲皱眉,摇了摇头,眸光灼灼,坚定的补充道:“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的。”

 

收获了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女孩愣了愣,又是片刻沉默,小声道:“果然是傻子。”

 

阿晓摆了摆手,扬着眉,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反问道:“何况,我不是给你留了逃跑的机会吗?”

 

不需任何迟疑,对方马上反驳:“我才不逃呢。”

 

“你都不逃。我又为什么要逃?”看着呆呆的对方,阿晓终于笑起来:“还说我傻?我要是临阵脱逃,那我原先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那我入这江湖又有什么意义,那不才是真正的傻子吗?”

 

见女孩迟迟不开口,阿晓有些得意,却没想到对方当真附和:“你说的在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认可他的想法,认可他迄今已来,所做的一切。

 

暖风拂过,连带生死树的树叶微微抖动,似有什么在改变,又有什么还没变。

 

“对了,这个给你。”似乎想起了什么,女孩从袖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大荷包,她将荷包拆开,抖了又抖,零零散散的,有不少土黄色的葫芦碎片从荷包里掉出来。

 

“我找了好久,它被那群围观的家伙踢来踢去,最后被踩的粉碎,有好多部分已经彻底找不到,只剩这么一点。”

 

啊——阿晓这才想起来,自己原先为了给女孩解围,的确丢了一个酒葫芦。不过,那只是几文钱买来的玩意罢了,根本不重要。阿晓本想这么对女孩说,可看见对方认真的神情,不知为何竟没能说出口。

 

“其实,我今天原本打算趁着人多,离开万花谷。”女孩见阿晓不说话,又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什么意思?”

 

她仿佛没有听见这个问题,轻轻起身,一手抚上树身,缓缓道:“这棵树,被称作生死树。”

 

“所谓生死树,江湖都称赞是我们万花谷一大奇景。树身有一半明明早已损毁,另一半却至今生机盎然。”

 

阿晓顺势看过去,存在了不知多久的古树耸立于此,枝叶茂盛,树根密密交错,牢牢环抱着彼此,纵然有一部分已呈枯死之象,却尽数被散发活力的绿叶温柔包裹,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师姐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格外快,而我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时常让大家失望。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总是需要师姐的帮助,倒不如赶紧离开。”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淡淡问:“你不觉得,生死树既已半边损毁,何不把这半边彻底除去,毕竟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显得丑陋。”

 

“我和药王说了这个想法,药王却不肯。你说,这是为何呢?明明无用,还执意留下。”

 

“我想,是因为损毁的半边,已和活着的半边,融为一体了。”阿晓偏头盯着女孩的眸子,面色略微凝重,一字一顿说出自己的推测:“它们缠绕的如此紧密,分开反而舍不得吧。”

 

女孩摇了摇头,欲开口,阿晓当即打断她,继续补充道:“何况,即便半边损毁,这棵树仍然顽强的存在着,正是它的残破和挣扎,才使它成为了一个奇迹,不是吗?”

 

“因为有缺陷和不足,才使它如此独特啊。”

 

“你......”她逐渐睁大双眼,随之又稍稍垂眸,躲开对方的视线,小声嘟囔:“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流素,药王正在找你。”也不知萦风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来到树边,待二人不再盯着树看,闻声回头,这才发觉萦风正站在他们面前。

 

二人同时递去惊讶的视线,只是萦风神色淡淡,似刚来不久。流素自觉适才说了好些不能让师姐听到的话,此刻难掩心虚,眼神止不住往萦风那儿打探。

 

“流素?”在流素一次又一次用目光在阿晓和萦风之间来回流转,他终于察觉到飘散在寂静氛围里若有若无的尴尬,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有意引开话题。

 

“流素,就是月光的意思。”流素眸底的焦虑渐渐消失,勾起唇瓣,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好听吗?”

 

“啊......”心念一动,阿晓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直至意识到避而不答其实更为过分,方摆了摆手,犹豫着应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那,后会有期。”流素并未生气,反倒格外郑重的向他承诺:“葫芦我一定还你一个完整的!等你下次来万花谷就还给你,下次,你还要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下次?阿晓愣了愣,扭头看向萦风。

 

流素离开后,萦风仍旧安静的伫立于原地。阿晓不懂她的意图,想要打破沉寂,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心头涌上感到难以遮掩的陌生。

 

萦风,原来是如此疏离,不可捉摸。

 

萦风盯着他,直到他摸了摸鼻子,才缓缓道:“流素是个好姑娘。”

 

她话音未落,阿晓已然明白——萦风知道了。

 

又过了很久,他方才真正明白,萦风在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也好,流素也好,甚至杜澜,或者萦风自己,都于很早之前,于梦醒之前,被她看得透彻,看得刻骨。

 

可她,什么也不打算做。


06.


说是后会有期,是何期何年,阿晓自己都不清楚。

 

自万花谷一别,阿晓一连数日都不再去,自然无法兑现流素说的‘下次’。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比如他当时就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对方,流素却避而不问。他和流素仅仅萍水相逢,流素却将特意将他带至生死树前,和他探讨些莫名其妙的话题。不过,他一向不是心细之人,想不通,索性就全忘在脑海后。至于很久之后,更不会再忆起。

 

去万花谷,是为了能更接近萦风,可而今,阿晓总算清醒,即便距离再近,相处的时日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萦风从未真正向他敞开心扉,何况,这一切本就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回报,本就只是奢望。从初遇时的惊鸿一瞥到哪怕每每见到杜澜,才展露的一抹浅笑,都仍旧让他念念不忘,只是,再没有去万花谷的必要,如此而已。

 

不等阿晓理清内心的郁结,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回忆起来,七夕那天,匆匆告别前,杜澜的确向自己发出了邀请,不过——

 

阿晓有些烦躁:我寻思也没答应你的邀请啊?

 

身为天策府的士兵,不好好守在洛阳,整日和一个丐帮四处乱闯.....阿晓登时觉得有些头痛。

 

尤其原先习惯了独来独往,现下却不得不跟人称兄道弟,那个人还称得上是自己的半个情敌,这其中滋味就更加复杂了。

 

原来被人缠住的感觉是这般烦恼......阿晓瞬间理解,当萦风面对自己时,似笑非笑间的真实感受。

 

不过,并非糟的一塌糊涂。

 

对江湖,杜澜和自己一样,满腔的热忱,满腹的壮志。

 

他们去了不少地方。

 

在湖边论剑,在月下畅谈,在花下饮酒。

 

杜澜说,若论酒中仙品,那必然是洛阳的土窖春。

 

阿晓马上反驳,那你肯定没尝过我们丐帮君山的猴儿酒。

 

杜澜看了他一眼,笑笑:“的确没去过。”

 

于是他们相约,等离开了枫华谷,就去瞧瞧阿晓的故乡,君山。

 

君山不是阿晓出生的地方。加入丐帮的人大多孑然一身,无处归根。天地广阔,奇景无数,唯独每每回到丐帮的芦苇荡,坐着小伐,听着水车吱呀的声响,闻着阵阵浓郁的酒香,心神荡漾,充满眷恋和向往。哪怕远在繁闹或清冷的异土,也依旧魂牵梦绕。丐帮的弟子,早将君山视作他们的故乡。

 

待真的约定好,阿晓蓦然回神,何时他们变得这般融洽?

 

带着一点困惑、一点纠结,二人仍在枫华谷游历的时候,出了一件事。

 

要说红衣教从西域流入中原,祸害枫华谷一带已有许久。这个势力的教众几乎全是女子,以灵药治百病为由,吸纳了不少百姓成为信众,最后通过宣讲教义,让这些百姓成为杀人工具。

 

阿晓和杜澜一路铲除红衣教余孽,来到红衣教的教坛荻花宫前。

 

有赖于前些日子,阿晓在杜澜的帮助下诛讨了不少江湖恶棍,又不断地和杜澜切磋,而今他的武艺确有不小进步。

 

一套亢龙有悔被他发挥得游刃有余,一掌紧接一式,皆宛如行云流水。

 

眼见红衣教教众纷纷被打倒,阿晓身形微顿,随后猛地发力,转身,反手用竹棍挡住来自后背的偷袭。

 

或许因为偷袭者是女子,且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对方刹那间爆发出的冲击对阿晓而言着实不值一提,只需他稍一凝神,便能轻松化解。

 

只是,当回头看清对方的长相,他不禁瞳孔震了震,立马松懈力道,闪身避开袭击。    

 

那是一个孩子。

 

最该欢笑、吵闹的年纪,变得麻木漠然,没有半分牵挂、半分感情。

 

红衣教竟连孩子都不放过,让她成为残忍的兵器。

 

竹棍虚晃一下,抵在对方额上,迟迟不能落下。

 

那个孩子丝毫未觉畏惧,面无表情的将视线垂到阿晓的手臂上。

 

阿晓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禁不住一愣。

 

多可笑,见识了那么多暴戾恣睢的恶棍,他竟还会因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孩而手臂发颤。

 

“你......”回想到扬州城里那些聒噪又爱贫嘴的孩子们,虽常常惹人心烦,却不乏活泼之时,露出几分天真与可爱。阿晓将目光挪开,有些动摇。

 

他很清楚,这个程度,哪怕身旁有妙手回春的大夫,也已经无济于事。

 

只能杀掉。

 

他还在犹豫,殊不知杀机已起,孩子冷不防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这次使足了劲,毫不留情的往阿晓手臂狠狠扎下去。

 

眼看利刃即将贯穿自己的手臂,只听一声闷响,血液从对方胸口渗出,逐渐染湿整件衣裳。孩子一连倒退了好几步,软绵绵的摔在地上,最后彻底失去动静。这时,锋利的枪尖才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杜澜收起长枪,偏头看向阿晓:“阿晓,没事吧?”

 

“杜澜。”阿晓神情复杂,嘴张了又合,片刻,只吐出两个字。

 

杜澜瞥了眼在枪尖上缓缓流淌的血珠,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

 

阿晓慢慢握紧双拳——他当然是清楚这一点的,他只是,还没有办法狠下心。

 

“阿晓,走吧。”沉默间,杜澜有条不紊的整理好剩下的金疮药,又将长枪仔细擦拭干净,待做好一切,方朝阿晓招手。

 

“啊?”阿晓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杜澜挑了挑眉,神色飞扬:“你忘了吗?去君山。说好的请我喝酒呢?”

 

也不知是何时起,他们之间的约定被杜澜篡改的面目全非,不过,既然是去君山,要他请杜澜喝酒也不是不可以。

 

离开枫华谷前,不少受过二人帮助的平顶村村民来向他们告别,阿晓和杜澜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谢谢你们。”村民们聚在阿晓身旁,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不过小事一桩。”阿晓摆了摆手,除了有些得意,竟还感到些许羞赧,毕竟,他还从未收获过此般热切的感激。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阿晓不满的走到杜澜身边。

 

这家伙此时倒是一身轻闲,把麻烦的客套推辞全交给他去处理。

 

不等他抱怨几句,杜澜停下手中动作,他原本在把玩一片半枯的枫叶,现在则倚靠着枫树,望向远方,率先开口:“看,阿晓。多好,可是再美好的模样,也会有衰败之日。”

 

“啊?”虽然不明白对方到底想说什么,阿晓还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枫华谷一向是极美的,尤其在夕落时分,黄昏洒给地面的光点跨过层叠起伏的山坡,与鲜红的枫树林重合在一块,像炽热的火焰,熏染人的双眸。

 

转头,杜澜的手指又开始沿着叶片的脉络慢慢摩擦,尽管这片枫叶已经染上少许褐黄的丑陋斑纹,它的色泽依旧光鲜。

 

见那片枫叶即将被杜澜扔在地上,阿晓脱口而出:“可是,即便衰败了,它还会重新生长。”

 

杜澜瞥了他一眼,半晌,微微勾唇,猝不及防的伸手搭在他的后背,边猛力拍打边笑道:“是啊。说的可太对了。”

 

“喂......”阿晓无奈的皱了皱眉,想挣脱对方的手臂,动作了几下,突然听见对方用极小的声音喃喃:“可我只愿这盛景能长长久久。”

 

阿晓身形微顿,盯着那片在空中翩跹飞舞的枫叶。

 

可惜,最终它还是深陷在泥土里。化作不再美丽的尘埃。


07.


百事尽除去,尚余酒与诗。

 

在君山,喝的烂醉如泥是常事,遇见两三个勾肩搭背的醉鬼,也是常事。也只有在君山,喝酒能喝出一种别样的快活。

 

阿晓提着一壶酒,靠在桃花树下,头脑昏沉。他倒还有力气想,若当初无牵无挂、只一心向往江湖风云的自己,看到现在这般懒散的模样,会露出何种表情。


或许......他忍不住扬起眉毛——应是高兴的。


君山的桃花无论何时都开的格外烂漫,漫山遍野,一团紧挨着一团,全是嫣红的颜色,又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彻底让人醉倒在一地粉色的花瓣里。


杜澜原本耷拉着脑袋倚靠在同一棵桃花树边,当阿晓也懒洋洋的一头跌进满地碎花里,他猛然抬起头,几片花瓣随着他的动作在他头上打着转,轻轻滑落下来,他摆出认真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道——而阿晓惊讶于他还能在此刻摆出认真的表情:“阿晓,你喜欢萦风么?”


“啪。”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阿晓脑海一片空白,手一不留神就脱了力,听见清脆一响,他下意识的低头,才发现自己摔掉了手里的酒壶,而本就不太清明的脑海此时更加糊涂了:“啊?”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看的出来。”杜澜似乎对此很是得意,甚至像长辈般拍了拍阿晓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你不要为此忸怩。”

 

我?忸怩?

 

阿晓终于目瞪口呆的得出结论,杜澜这家伙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不等他琢磨好,要如何收拾这个开始口无遮拦乱说话的家伙,杜澜又絮絮叨叨开讲了:“我知道,萦风喜欢我嘛。”

 

“啪。”阿晓深吸一口气,失手又摔碎了一罐酒。

 

“但是,我已经有家室了。所以,我当时就告诉萦风了。”

 

本不想再听醉鬼的胡言乱语,此话一出,阿晓还是忍不住看向杜澜:“是你告诉的萦风?”

 

“对啊。”杜澜眼神飘忽,神色却正经起来:“我和她是没可能的。”

 

“杜澜。”阿晓打断他:“你明白萦风的感受么?”

 

从一开始就清楚残酷真相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既不吭声,也不放弃。

 

阿晓忆起枫华谷里那个被杜澜杀死的孩子,那份眼神明明只剩下空洞,他却感受到了痛苦。

 

他以为杜澜和他是一样的,可事实是,并非如此。

 

杜澜听完阿晓的话,沉默了很长一会,待阿晓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出声:“阿晓,兵法有一条是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

 

“我只是希望,痛苦结束的越早,人们能越早开始崭新的生活。只有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他们才会明白,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美好,而这些美好,远比痛苦刻骨。”

 

“至于我,就是为了守护这份美好才存在。天策府,因此才存在。”

 

暗暗握紧了双拳,阿晓很想问杜澜,难道他没想过,有些痛苦即使结束的再早,就好像深陷进皮肉的伤口,哪怕给予再多的时间抚平,也不能彻底抹去这道疤痕。

 

就像飞蛾扑火,就像萦风对杜澜,依旧念念不忘。


可阿晓最终没能问出口,他问不出口。

 

因为他反问自己,是否就像自己对萦风呢?

 

他回想起那天萦风的陌生和疏离。内心似乎有什么在抗拒,在否定。

 

他不知道,不明白。

 

或许,他还无权说出刚才的想法,他只能用别的话反驳:“你说要陷之死地而后生,可当时在枫华谷,为什么又说希望这盛景能长长久久?”

 

“那不一样。”杜澜又笑起来,可阿晓分明看见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阿晓,就像你我终究不一样。”

 

“杜澜,其实你很傲慢。”用自己的观念去了断别人,了断是非,这不仅傲慢,还是残酷。

 

“当你去守护一样东西,你就得抛弃一些东西。当你去争取一份美好,你就得放弃一些东西。”真奇怪,他十分清楚,杜澜已经喝醉了,可当他望进杜澜的眸子里,那份深深的坚定,绝非一时的大话与伪装:“世间安得两全法,如果这便是傲慢,那我甘之如饴。”

 

“你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不过,这一次阿晓耐心等着。

 

他没想到,杜澜眯了眯眼睛,转移了话题:“阿晓,我问你,你可愿与我结为知交?”

 

阿晓闻言又是一惊,就见杜澜继续说道:“人的眼神,不会骗人。阿晓,自万花谷一见,我对你欣赏已久,过往不究,我现在问你,你可愿与我结为知交?”

 

阿晓摇了摇头,他从前,确因一些小事对杜澜心怀不满,但那些不满,早在这些时日的相处里尽数消散。

 

他最后迎着杜澜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他们在花下对饮,相谈甚欢,仿佛远离人间。

 

惜哉,此般良辰美景,终究昙花一现。

 

08.

 

天宝十四年,节度使安禄山联合史思明谋反,安史之乱爆发。

 

兵戈扰攘,民生凋敝。

 

同年十二月,天策府沦陷的消息在顷刻间传遍整个长安。

 

天策府守卫洛阳,若是沦陷,那便意味着洛阳失守。

 

而洛阳、潼关若接连失守,那么下一个失守的地方,就会是皇都长安。

 

同月,兵马副元帅哥舒翰奉命镇守潼关,集结有志之士,共赴潼关,抵御叛军。

 

阿晓赶到的时候,斜阳残破,尸横遍野,血淌了一地。


此地,正是枫华谷。

 

不知是漫天的红叶,太过滚烫,灼烧了人的眼眸,还是满地的鲜血,太过醒目,刺穿了人的心尖。

 

这盛景,终究没能长长久久。

 

不知平顶村的村民是否安好,不知这战火,还要烧到几时。

 

天宝十五年,五月,中使又一次自朝堂而来,催兵出战。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出兵,有去无回。可是,他们没有选择,他们不能退缩。

 

六月,枫华谷的树冒出新芽,阿晓蹲在军营里,看萦风帮杜澜缠麻布。

 

他托着腮,身旁放着一罐开封的酒。

 

酒在战场上是稀罕物,但萦风不知从哪弄了一罐来,特意送给他。

 

老实说,受宠若惊,原以为萦风会毫不犹豫的赠给杜澜,没想到竟留给了自己。

 

迫不及待的揭下封口,结果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萦风倒好心向自己解释,说是专为活血化瘀而制的药酒,他也没多想,只认为味道太过涩苦,忍受了没几口就丢在一旁不再理睬。

 

回想起刚听说天策府沦陷的时候,快马加鞭赶往洛阳,却因为到处都是安禄山的军队而不敢继续前行。

 

在树丛里埋伏的神策士兵沿小路把他带到了残存的天策大营,见到杜澜躺在地上,浑身都被厚重的麻布裹着,完全动弹不得,他却如释重负。

 

还好,还活着。

 

“就这样吧。缠的太多,我怕挥不动枪。”

 

杜澜的话使阿晓回过神来,他闻声看过去,才发现杜澜也刚好在看他。

 

“不包扎好,伤口会感染。”萦风不认可的皱了皱眉。

 

“不,不会的。”杜澜站起身,挥了挥胳膊,仍旧盯着阿晓。

 

“有事么?”阿晓终于感觉到几丝不自在,稍稍挪开视线。

 

“阿晓,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结识了这么久,阿晓多少察觉到,杜澜的语气有些古怪。

 

“什么事?”

 

杜澜兀自一笑,伸手了个响指,闻声,通体全白的高大骏马踱着步子朝几人走来:“这是里飞沙。自我加入天策府,它就一直伴我左右。如今,希望你能将它放归苍山洱海。”

 

阿晓起先愣了愣,随后赶紧追问:“你什么意思?”

 

“苍山洱海,是里飞沙的故乡,那儿的树木苍翠茂盛,牧草鲜嫩多汁。所以我希望,日后它能在故乡过的很好......”

 

“你明知,我不是问这个。”

 

阿晓摇了摇头,打断杜澜:“你把你的马交给我,你拿什么上前阵?军营里无人愿用的老马吗?”

 

回应,是良久的沉默。

 

他们都过分执拗,完全不肯退让,最后是杜澜选择了妥协。

 

他轻叹一口气:“对不起,但是阿晓,我要食言了。”


他说:“我知道,对你而言,朋友应当同舟共济,可是阿晓,并非所有事情都该如你想,请你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逃?我逃?


阿晓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顷刻间冲到杜澜面前,一拳直指杜澜鼻梁,又在半毫之外堪堪停下。


杜澜神色镇定,甚至在阿晓看来,有些冷峻,他流露出几分失望,出声重复了一遍:“逃?你要我逃?”


他松懈了力道,大声反驳:“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要我放弃眼前活生生的人命?放弃你这没良心的混蛋!你以为我是那种轻易就会放弃的家伙吗?”


他用尽了力气,大声嘶吼,渴望淋漓的表达出自己的愤怒,可兵戈交错,那声响实在太嘈杂,太嘈杂,以至于他的声音在战争面前,格外微不足道,他作为一个弱小的人,在这场战争面前,格外渺小。


“不一样。阿晓,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又寂静了很久,连萦风也悄无声息的放下手中的麻布,杜澜才淡淡开口。


他神色不变,只是不再与阿晓对视:“从你加入丐帮,而我选择天策府的那一刻,我们就是不一样的。”

 

“阿晓,天策府已经毁了。何况我是天枪营一员,总教头杨宁为守住天策府,死在叛军的乱箭之下,将既如此,卒当效仿。我早就没有理由站在这里。”

 

“所以,逃跑吧,阿晓,你可以逃跑,只是我不能而已。”

 

“你到底在说......”

 

阿晓还想说点什么,突觉眼前发晕,浑身的力气亦似被尽数抽去,他挣扎着,难以置信的回头,他原以为自己还能发出嘶吼,可喉咙里最后也只是发出“嗬嗬”的声响:“萦风......那罐药酒——”

 

话音不自觉停滞于此,是因他这时才注意到,萦风一向含笑的眸子,此刻眸光闪烁,微微泛红,一如往常的,是她依旧不吭不响。

 

“睡吧,阿晓,然后离开这里,替我,见到更多美好。”杜澜的声音在耳畔再度响起,脑中浮现的,却是当初在桃花树下,杜澜说——

 

“当你守护一些东西,你就得舍弃一些东西。”

 

视野越发暗淡,最后看见的,只有彻骨的红,和那人远去的背影。

 

不可以......他模糊的想。

 

他必须去救,那些就在眼前,却未被解救的人们啊。


09.


醒来的时候,脑海里尚在回荡杜澜当初说过的话。阿晓先是捂着头痛苦的呻吟一声,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四周。

 

此时正是子夜,眨眼,周身仍旧漆黑一片,若不是视野所及,满目疮痍,景象凋敝,阿晓差点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糟糕的梦,现在才清醒而已。


“你醒了?”萦风小心翼翼的牵着里飞沙,走到阿晓身边,将里飞沙的缰绳递给阿晓。

 

“萦风!”见到来人,阿晓的火气几乎瞬间冲上脑门:“为什么?”

 

于是,在那个仿佛顷刻之间,一切都彻底分崩离析的夜晚,萦风没有回答阿晓的问题,而是终于忍不住问,阿晓,你喜欢我什么?


阿晓没有半分犹豫,反问她。


你喜欢杜澜什么?


萦风回以沉默,可阿晓并不介意,倒不如说,他现在只觉得疲惫,至于其余的,都漠不关心。

 

阿晓,萦风突然开口,其实,我是一个胆小的人。

 

我很早的时候,就该这么问你,可我不敢。我总担心,若我真的问出口,会致使我们无法再相见。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杜澜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实在太果决,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直接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他会直接打破人的最后一丝执念,让所有平静的假象彻底崩塌。可是,这只让我感到害怕,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所以,不得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阿晓,或许,逃避,也是一种维持美好的办法呢?

 

那天,在万花谷,你和师妹的对话,我听到了,但,我是不可以听到的,也是不可以拆穿的,一旦我将一切拆穿,糟糕的事情才会真正发生,你明白么?

 

所以阿晓,逃避并不是错误。

 

阿晓,我今天要和你把这些说清楚,是因为我不能再耽误你,我打算留在长安。我要帮助这里的难民。一直以来,都没对你说,阿晓,你总是在跟在我和杜澜身边,可我其实希望,你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与选择。

 

“萦风。”阿晓苦笑一声。多讽刺,对他而言,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萦风一口气讲了这么长一段话。

 

“你真的觉得,逃避是正确的吗?”阿晓淡淡问道:“其实你也想阻止杜澜,对不对?就因为你害怕,所以你听从了杜澜的劝告——是他让你在酒里做的手脚,对吗?”

 

萦风没有回答,直到阿晓起身,甩开里飞沙的缰绳,径自往前方走,她方才皱了皱眉,大声问道:“你要去哪?”

 

阿晓咬咬牙,头也不回的毅然答道:“回潼关,找他算账。”

 

“来不及了!”

 

萦风死死捏着裙摆,又将声音加重了些,见阿晓身形陡僵,她慢慢松开裙摆继续解释道:“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多半......早就出关。”

 

出关意味着什么,哪怕曾经不清楚,在军营连续停留数日后,也该清楚了。阿晓却忍不住再挣扎一番,即使,只是毫无意义的最后一番:“那又如何,我去找他不就好了。”

 

“阿晓。”萦风摇了摇头,缓步走到阿晓身边,轻叹一口气:“不要乱讲,你只身一人,对唐军而言,既无身份,也无军令,岂能出关?假使真出了关,若未见到唐军,而先见到叛军,那只会白白丧命罢。阿晓,有些时候,逃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阿晓无声的垂下头,他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他还知道,唐军出潼关,凶多吉少。

 

见他不再抗拒,萦风将视线移至他紧握成拳的双手,尽管是微不可察的幅度,她依然看的很清楚,这双手正在颤抖。

 

她试图安慰他,又想到,她自己何尝不需要安慰。

 

他们最终谁也没说话,直到点点星火从远方逼近。

 

那不是值得珍视的火苗,那是敌人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萦风。”阿晓嗓音嘶哑,再次质问:“你真的打算一直逃避下去吗?你,甚至不敢碰里飞沙。”

 

那一晚的天色着实太暗,以至于他完全看不到萦风面上的神色,只听见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回荡在空旷的地面上,冷的透心。

 

她说:“我不敢碰里飞沙,是因为我不想直面痛苦。既然可以不再直面痛苦,那我为何不选择逃避?倒是阿晓,你不觉得你从前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你和杜澜都想惩恶扬善,维持世间美好,可,只需一场战火,就足以让所有的美好灰飞烟灭。阿晓,至少,逃跑能让你活着。”

 

“胡说——”阿晓当即把双拳握得更紧,驳斥道:“这是苟延残喘!这样的活着,毫无意义!既然如你所说,当初又为什么要救我?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留在长安?”

 

“我......不知道。”萦风被他一股脑抛来的问题问的无言以对,她支吾了半天,才恢复平静,踌躇道:“也许,只是因为一念之间。”

 

他们没再说话,那天,阿晓感到了无以复加的疲惫和无力,如果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回忆往昔,无数次,萦风和杜澜无数次帮助自己的行为,都不再能解释。

 

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据后世《唐书》记载,天宝十五年,六月初四,兵马副元帅哥舒翰奉旨领兵出潼关。

 

同月初八,唐军将近二十万军队,仅剩八千余人。

 

同月初九,哥舒翰带领余下潼关守备军投降安禄山,潼关,彻底失守。

 

有诗云,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10.


后来,阿晓去了草原。


因某个人曾说,阴山大草原的马奶酒,远比君山的猴儿酒还要醇厚,还要浓烈。


听闻那儿的酒,一杯怡情,二杯微熏,三杯便倒。


不知这第三杯酒入肚后,能否真的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最好永远都沉浸在这醉梦中,最好永远都不需要再睁眼,烦恼世间种种。


再后来,他又去了很多地方。


或被战火殃及,或像与世隔绝的桃花乡。


独自一人赴往北漠,那儿有无穷的戈壁,有漫天的狂沙,以及夜晚的篝火,璀璨的星辰,清冷的月。


在篝火旁,偶遇来自异域的明教教徒。听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别人的故事,恍惚间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故事已经在很久前结束了。


教徒说:怎么样?我们西域的景致可完全不差于你们中原。


背靠戈壁,漫天星烁,满地黄沙,一棵巨树独自伫立在此,枝桠交错,似是相互推搡,又用足了力道彼此纠缠、磕撞,花瓣柔软的凑近、聚拢,蜷缩着挨在一块,成千上万簇,像夜空里忽明忽暗的萤火,脆弱又顽强,随风轻轻抖动。


遗憾的是,花开的如此动人,一直默默支撑着它们的树干就显得分外冷清。



阿晓道,确实。


美是真的美,却总感觉少些什么。


有些苍凉,有点萧瑟,有几丝寂寞。


阿晓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教徒——可就只有它一个,未免太孤单了些。


教徒立刻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心思细腻的小姑娘似的,一棵树,还需讲什么孤单?


的确,树不会感到孤单,可人呢?


可欣赏的人只剩下他一人,那又有什么用。


告别那个明教教徒,来到苍山洱海。


他放跑了杜澜的马,里飞沙在宽阔的草地肆意奔跑,很快就不见踪影,它会去往何方,它会不会结交很多同伴,甚至,它,该不会马上找到新的主人,这些都无从知晓,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一定会过的比它之前那位主人快活。


战火继续蔓延,本就不充裕的地方,更加荒芜凄凉,本就远离人烟的地方,一如往常。


阿晓依然不清楚,迄今为止,杜澜所做的一切,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只是,四处游走的时候,他常常在想,江湖中的大多数人,会不会都有过潇洒猖狂的梦,高声的交谈抱负与志向,却可惜,到头来都落得一场空。


11.


“所以,这就是全部?”


扬州,一位身着紫裙的姑娘目光灼灼的盯着城门前的丐帮,意犹未尽的问道。


自称‘阿晓’的丐帮不太情愿的点了点头,他原本估摸着,只要不去搭理,就能让对方自讨没趣,自行离开。不料,面前这个姑娘完全不觉尴尬,反而紧缠不放,非让他讲些江湖故事。


他可不是说书人,哪有这份闲情逸致,向一群生人津津乐道些压根胡编乱造的江湖奇闻,至于和满腹经纶的书生相比,他更是完全沾不上边,就算想破脑袋,也绝不可能编出精彩绝伦的故事,只得讲讲自己经历的事,说白了,还是想敷衍了事,怎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他居然将自己的故事全盘托出。


阿晓有些无奈,忍不住瞥了姑娘一眼,却突然发觉,对方那身紫裙很是眼熟。

他逐渐坐直身体,有些在意的瞧过去,仔细一看,竟发现,对这位姑娘的面孔,他同样感到眼熟。

 

一种违和感涌上心头,可他没有过多留意,认为是回忆封尘过久,变得模糊不清,致使今时同往日里相遇的身影恰巧重叠在一块,令自己产生在他乡遇到故知的错觉,才将事情一股脑说出来。

 

——对,分明就是错觉。

 

他沉浸在思考中,若有所思的视线便仍旧停留在姑娘身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已然失礼,直到姑娘察觉到他的目光,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他的思绪:“说起来,讲了这么多,你还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难道你都不好奇,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阿晓愣了愣,随即摇头:“不过是萍水相逢,以后也不会再见,知道名字又如何?毫无意义罢。”

 

“你怎么敢笃定,以后不会再见呢?”姑娘笑了笑,却笑得有些酸涩:“人们常说后会有期,可这些后会有期,最终都变为了后会无期。人们常说这件事必然如我所想,可它偏偏不如你愿,不到那一刻,你怎么敢笃定?”

 

阿晓微微皱眉,他现在最厌恶的,就是这般晦涩难懂的话语,他语气直白,甚至不太客气的答道:“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方定定的看了他很久,最后轻叹一声:“你故事里那个丐帮,我觉得他做得很好,你认为呢?”

 

“好?如何好?”阿晓嗤笑一声:“朋友在他面前深陷困境,他非但没有出手相救,反而逃之夭夭,他哪里好?”

 

“因为有缺陷和不足,人才如此独特,因为有遗憾和不平,情之一字才得以存在。”那姑娘的神色变得越发郑重,阿晓却觉得,这话仿佛在哪听过。

 

他缓缓握紧双拳,不太确定的沉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逃避乃是合情合理?你觉得,那个丐帮就应该选择逃避?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这是萦风在他心中留下的深深烙印,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挥之不去的痛楚。

 

不曾想,姑娘立刻反驳:“你从哪听出了这层意思?当然不是,逃跑,是最怯懦的行为。”

 

闻言,阿晓忍不住阖了阖眼,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然而,不容他再多想,姑娘马上继续补充:“我的意思是,本非所有的事情,都能‘一定’,就像你不能笃定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你有没有想过,即便那个丐帮出手相救,仅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逆转已定之局?”

 

“所以,无论那个丐帮曾经在江湖上如何惩恶扬善,只需一场战火,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对么?”阿晓有些僵硬的问道,而后又像是在低声的喃喃自语:“原来,终归还是毫无意义......”

 

“不对。”姑娘毫不客气的打断他,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实现完美,但,若能从这些中,找到最值得珍重,最值得保护的那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

 

双眸渐渐瞪大,不仅仅是因为这段话,而是姑娘的下一句话,仿佛拨开了厚重云雾,在他即将腐烂发臭的时刻,给予他一丝光亮。

 

她说:“至于那个丐帮,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及时对他说:一直以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蓦地,仿佛出现一道声音,一路横冲直撞闯入心中,不止不休的反问他: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见他久久不说话,姑娘再次莞尔,面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听说你们丐帮爱喝酒,我看你这个酒葫芦也旧了,不如换一个?刚好我酿了一壶酒,装在我自制的葫芦里,至于在哪——”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几丝怀念:“就藏在你故事里那个丐帮非常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地方?”阿晓下意识的问道。

 

姑娘不再回答,她继续保持着笑容,侧了侧头,使阿晓现在无法看清她的神情:“我要去一趟长安,大约七日后回来,愿到时你还在此地。”

 

“你想让我等你?”阿晓禁不住又问。

 

姑娘摇摇头,陷入沉寂,阿晓迟疑了片刻,张了张嘴,只是,未及声音从喉中溢出,姑娘突然伸出一根食指抵住双唇,音调轻了又轻:“嘘。嘘。”

 

阿晓噤了声,见她的肩膀小幅度抖动,看模样疑似十分高兴,便投去略带疑惑的目光。

 

待平复后,姑娘毫不在意的仰起头,迎着日中过于刺眼的阳光,耐心解释:“你想说后会有期?不,不必提这个。就当是,替我留个念想。”

 

在此之后,阿晓就抱着连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心情,等了对方一天又一天。

 

可,她一直没有来。

 

心中的不安终于到了极点。

 

上次经历这般心烦意乱,还是因杜澜决绝的背影。

 

阿晓隐隐约约意识到,如果这一次依旧选择逃避,或许,他将永远失去找到答案的机会。

 

——他需要找到答案。


“阿晓?”


乱世长安,自从一夜之间,那位在禁军陪护下,携同家眷悄无声息的逃走,便使所有被抛下的人都乱了方寸。如今,宫内早已狼藉一片,宫外更是饿殍遍野。

 

百姓中能躲得早躲起来了,因为贪图宫中珠玉,或是身有不便,赶不及离开长安的,就不得不畏缩在难民营地,为生存苦苦挣扎。

 

食不果腹,挖树根,吃虫巢的大有人在,因此闹坏身体,低烧,呕吐,久而久之,瘟疫在这里传开。

 

阿晓直奔长安,好不容易避开沿途叛军与其耳目,分秒必争的找到萦风,偏偏萦风蹙着眉,非将他赶到远离营地的地方,才肯同他说话。


她神色一如从前般淡淡,只是能看出,近日为了给难民治病,耗费了不少心神,面上尽显疲惫。

 

她正欲开口,阿晓抢先问道:“当年在万花谷见到的那个女孩......你的师妹,她现在可在长安?”

 

——是了,他是清楚的,那身紫衣,那张面孔,那个原本呼之欲出,却被刻意忽视掉的名字。


“你说的,莫非是流素?”萦风微愣,声音渐渐变弱,似是陷入思索:“为何你……”


“先告诉我!”阿晓下意识按住萦风的肩膀,手指深陷,令萦风吃痛的向后退了几步。


一丝歉意浮上心头,然而,转瞬间,不安就如同黑云压城,完全覆盖这丝歉意,不断在他脑中催促,在告诉他,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缓和气氛,去慢慢交代缘由,他只想,马上知道问题的答案。


好在,萦风没有因为阿晓的失礼而责怪他,但她半晌的沉默更让他感到焦躁。


不会的。


不会的。


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一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直到——


萦风轻轻开口:“如你所见,一种疫病正在长安蔓延,师妹在救人时意外染上此病,几日前已经……”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可言外之意,谁会不明白。

 

浑身的力气都于这个瞬间被抽走,他本怀揣着的几分期望,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

 

他再度徘徊在雾中,独自一人,走向散发腐臭的泥沼。

 

是啊,她说过的,所谓后会有期,往往最终都变为了后会无期。

 

所以,才让我留个念想吗?

 

这念想也太过沉重,几近将他压垮。

 

“那个......请问,流素姑娘近日身体好些了吗?多亏了你们二人,我家小儿总算保住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他们的交谈,阿晓和萦风立刻顺声看了过去。

 

因为担心阿晓不懂医术,若随意出入营地,一不留神染上瘟疫,根本没有施救的余地,萦风于是不让难民营里的人距离他们太近。那人倒很老实听话,站在不远的地方与阿晓对望。

 

这是一个颤颤巍巍的消瘦男人,还牵着一只小手,小手的主人脸色发黄,相比他父亲,更是快要看不出人形,如果不是男人努力将他抓牢,感觉随时都会夭殇在地。仅仅对视一眼,阿晓就觉难以呼吸,不由得挪开目光。

 

不料,同一时间,萦风毫无顾忌的大步走向那二人,阿晓惊讶的回过头,见萦风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小孩的额头,略一沉吟:“烧已经退了,别的事情都不重要,赶紧去歇下吧,别再乱跑了。至于答谢的话,我之后会转达给流素的。”她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神色依旧平静,让人完全无法察觉她的欢欣与痛楚,只是,不知为何,阿晓由衷生出几分佩服。

 

“萦风,你不是说毫无意义吗?”那二人谢了一遍又一遍,萦风则连连摆手,待他们离开后,阿晓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起:“你离他们那么近,就不怕自己也染上这病?”

 

他似乎问得太过猝不及防,萦风愣了片刻,方才缓缓摇头:“我不清楚,大概,我虽是个胆小的人,好歹懂得医术。长安如今如此凄凉,着实让人心酸,既然我还能够施展我的一技之长,我就不禁想帮他们一把。而且——”她顿了顿,十分罕见的勾了勾唇:“看到他们那么高兴,我情不自禁的一同高兴起来,便忘了逃避,也不想逃避。”

 

阿晓讶然的看着她,他觉得许久未见,萦风似乎变了不少,又似乎其实没变,他回想起那天在扬州,流素无比认真的告诉自己:“ 至于那个丐帮,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及时对他说:一直以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做得真的够好了吗?他还拥有当初的满腔热血吗?

 

阿晓沉浸在思绪中,萦风静静的看了他一会,才继续说道:“阿晓,过去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每每想起都过意不去,又不知该如何挽回。没想到,师妹她听说后,专门去扬州找你,她,如今和从前很不一样。她是一个好姑娘。师妹染病后一直坚信,你会来长安找她,我以为,我说过那样的话,你是不会来的,未曾想你真的来了。既然如此,有一句话我现在替师妹传达给你。关于她酿的那罐酒,本还没有取名,原希望你能替她想一个。可世事难料......”

 

她突然顿了顿,用极慢的速度说:“她说,那罐酒的名字叫天欲晓。”

 

“至于酒藏在哪,她相信你能找到。”

 

脑海一片空白,似乎有谁在用柔和的声音对自己讲——

 

师姐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格外快,而我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时常让大家失望。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总是需要师姐的帮助,倒不如赶紧离开。

 

你不觉得,生死树既已半边损毁,何不把这半边彻底除去,毕竟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显得丑陋。

 

无数记忆在此刻抖落表面浮灰,清晰的展露出来。阿晓缓缓的,握拢了双拳。

 

他明白了。

 

然而,他明白的实在太迟了。

 

若能从这些中,找到最值得珍重,最值得保护的那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杜澜死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能做到,你死的时候,我仍旧什么都没能做到,所谓最值得保护的那一点点,我都没能保护,我如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他......真的明白了吗?

 

“阿晓,你要去哪?。”见对方听完自己的话后扭头就走,没有丝毫迟疑,萦风忍不住大声问道。

 

随即,她见他将双拳握得更紧。

 

他同样大声,却头也不回的答——

 

“去一个,我早该去的地方。”


12.


究竟是不是毫无意义,就让他,再找寻一下吧。

 

在这场战乱,还远远不到终止,死亡,也绝不会终止的时候。

 

他去了万花谷。

 

许是因为战乱,许是因为今日并非七夕,这里的确冷清了很多。

 

在那棵半枯半蓬勃的生死树下,他挖出了那罐天欲晓。

 

微抿一口,已然皱紧眉,苦,苦不堪言。

 

人说喝酒可以暖身,为何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满是苦涩?

 

“我去了很多地方。”倚靠树身,他紧皱双眉,轻声喃喃。

 

“见到了很多美景。”

 

“有一棵树,叫三生树,西域的人都爱夸赞它。有什么好夸赞的?就剩一棵,得多孤独。”他垂眸,看着那壶酒,自嘲道:“我当时居然真的以为你在谈树,我这是有多蠢?”

 

“以前你问我的问题,我回答的全都不对,既然它们缠绕如此紧密,只把损毁的部分除去,把另一部分留下,我想,它会宁愿枯死的。”

 

他自顾自絮絮叨叨了很久,像是将憋闷在心中许久的情绪统统宣泄出来,也像是在弥补某个没能做到的约定。

 

初次见面时,她问:“你就没有想过,你又打不过,要是那个天策府的人没有出来帮忙,你既没能救下我,更使自身难保,你怎么办?”

 

而他是如此幼稚:“我不知道啊,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的。”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这个笃定的资格。

 

她说:“流素,是月光的意思。”

 

她还说,要让他下次再告诉她,他的名字。

 

试问,哪还有这个‘再’?

 

月光,是注定看不到破晓的。


尾声·那日扬州城前的丐帮

 

长安已经被叛军占领。

 

除了少数义军和江湖侠士躲藏于此,暗中救济百姓,几乎没人敢在长安多日停留。

 

男孩盯着路边那个丐帮很久了。

 

他不会认错。

 

那身纹身,腰间的竹棍和酒,这一定是一个丐帮弟子。

 

真可惜,他本来想着要是能碰见哪个路过的富商才好。

 

偏偏遇到个穷的叮当响的丐帮。

 

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运气。

 

趁着丐帮仰头喝酒,他悄无声息的溜到了对方身后。

 

瞧准时机,利落出手。

 

不料,他的速度快,对面比他更快。

 

顷刻间,丐帮一跃而起,反手抽出腰间竹棍,一招见龙在田只逼对方脑门,见着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男孩一脸呆滞,甚至忘了护住脑袋。

 

好在当对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陡然收力,只是握住男孩的手臂不放。

 

“大侠饶命!”男孩自知理亏,心有余悸的盯着自己的手臂,口中大喊:“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三岁小儿,你就饶我一命吧。”

 

“哦?”丐帮闻言放下酒壶,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有小儿?”

 

“妹妹!是妹妹!”男孩急忙改口:“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念在我是初犯,你放了我吧。”

 

“说实话。”丐帮微微加重手上的力道,眯了眯双眼。

 

“痛!痛!大侠,我说的是实话啊!”要想让目标放下对自己的警惕,首要一点就是不要脸。对此,男孩深以为然,即便压根不痛,他也要装出最痛的模样,苦苦哀嚎。

 

“太痛了!啊,我的手......大侠,求你放过我吧。”

 

丐帮牢牢盯着他,勾了勾唇,摇头:“我已经松手了。”

 

“啊?哦。”男孩有些尴尬,他自以为不易察觉的往旁边斜了一眼,发现自己似乎演的太投入,完全没发现对方是何时松的手,不过,既然如此......

 

他猛然向前伸手,毫不犹豫的取走丐帮腰间所挂之物,并不打算低头看看自己拿到的到底是什么,只一心想着,需趁丐帮尚未反应过来,快点离开这里,而后也的确照做,一下奔出老远,直至意识到对方完全没有追上来的意图,才气喘吁吁的停下,得意洋洋的冲丐帮喊话:“怎么?被我惊呆了?堂堂丐帮弟子,警惕性还不如一个小孩。”说起来,他刚刚从这个丐帮身上顺手拿走的荷包怎么手感怪怪的?

 

未等他想明白,那个丐帮晃了晃手里的荷包,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解释道:“你拿错了。你刚刚拿走的,是我的酒壶。”

 

“你!我......我不干了!”男孩看看手里的酒葫芦,又看看丐帮手中装着银两的荷包,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支吾了半天,脸涨得通红,眼看越发着急,竟干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高高举起酒葫芦,欲往地上砸去。

 

见状,丐帮脸色陡然一变,飞速冲到男孩身前,未曾想,男孩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不敢真摔,现在见着他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反倒脑海一片空白,手中力道也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松懈掉。

 

最后,只听“啪”的清脆一响,酒葫芦摔在地上,碎成了很多片。

 

男孩的脑海再度陷入一片空白。

 

谁能告诉他,现在的酒葫芦,都这么劣质的吗?

 

见丐帮盯着地上的葫芦碎片久久不动,男孩认为这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偷偷溜走的好机会,他本想立马逃跑为快,可看见那个丐帮有些惨兮兮,有些寂寞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就有些心软。

 

他该不是......实在太穷,只买得起这一葫芦酒吧?

 

想到此处,男孩觉得甚是有理,顿时向丐帮投去的眼神都充满了怜悯:“喂,你没事吧?”见丐帮依旧不吭声,他只好顺着丐帮的视线看向那个轻易碎掉的酒葫芦。

 

这时,他方才注意到,这酒葫芦的碎片里,好像还掺杂着一小团别的东西。或许,丐帮是看到了这个才半天不动。

 

他偷偷看了看丐帮,见丐帮依旧毫无发应,便自作主张把那东西捡起来。

 

原是揉成一团的麻布,仔细一看,这麻布里头似乎还被人写了几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字。

 

“还给我。”不等他展开麻布,辨清布上的字,丐帮突然出声。

 

男孩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不禁浑身一抖,抱怨道:“哇,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见丐帮不愿回答,他摸摸鼻子,还是老老实实把布递给他,一边递,一边忍不住念叨:“你该不是一直随身携带这葫芦,却没发现葫芦里有东西?”

 

丐帮没有说话,只是手微微颤抖着,好半天才打开这张布,见布上字迹娟秀的写着——

 

“死而后生。”

 

丐帮恍惚之间,回忆起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对他说:我只是希望,痛苦结束的越早,人们能越早开始崭新的生活。只有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他们才会明白,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美好,而这些美好,远比痛苦刻骨。

 

如果这就是破碎的意义,他想,他终于明白了。

 

在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世过客,见证了许许多多的血雨腥风后,他明白了。

 

他们彼此沉默了很久,直到男孩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听丐帮问:“为什么偷东西?实话。”

 

“如今乱世,既无王法,也无天理,想偷就偷了呗。”男孩摆了摆手,随口答道,直到他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对方略带警告的眼神,急忙改口:“叛军杀了我父母,我没什么本事,就只有手脚灵活些,所以有意要偷他们的东西来报复他们!再等我有钱了,我就去买马参军!真正去挽救苍生!”丐帮注意到,男孩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双拳,他的眼神中夹杂着仇恨,以及隐约的向往。

 

丐帮明白,这一次男孩不再是撒谎。他沉沉开口:“你这般年纪,军队才不会要。”

 

“啊?真的吗?”男孩被这句话带偏了话题,连连追问:‘真的不再考虑下吗?我身手其实很好的!”待他激动的自我夸奖了半天,终于发觉丐帮正紧皱双眉盯着他,才讪讪的继续说道:“可是,有一次我的行为被他们发现了,我逃得太慌张,把玉佩落在了一个叛军手里......那是我娘亲给我的,我只剩它了!我问了一些像你一样的大侠,他们说只要我给他们足够多的钱,就能帮我把玉佩找回来。所以......。”

 

丐帮安静了一会,缓缓问道:“为何不求助义军?”

 

“义军?”男孩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救济天下,可平日压根见不着他们的影子。”

 

又是片刻沉默,男孩甚至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毕竟他听说义军里有不少丐帮弟子,正小心翼翼的打量丐帮此刻的神情,丐帮猛然开口:“你的玉佩在哪个叛军手里?我替你拿回来。”

 

“啊——”虽然心中再度震惊,男孩还是故作镇静的思索了一下,犹豫着问道:“你什么价位?”

 

“价位?”丐帮斜了他一眼,仍勾着唇角:“免价。”

 

在长安早就无人问津的茶馆旁,几个叛军正在巡逻,其中一个还时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突然,他们一齐停下,只见一个丐帮弟子一脸平静的走到他们面前,肩上扛着竹棍,下颌朝手拿玉佩的叛军方向抬了抬,淡淡道:“将玉佩还给那个孩子。”

 

“啊?”仿佛听到了格外好笑的话,叛军面上都或多或少露出鄙夷与不屑,其中手拿玉佩的那个的看向丐帮,挖苦道:“你在胡说什么?既然在我手中,那就是我的东西了,何况——”

 

“我们这么多人,你敢怎么样?”

 

“敢怎么样?”丐帮轻笑一声。

 

不等叛军反应过来,一整套打狗棍法已然正对叛军脑门袭去。

 

 一阵乱斗,叛军先是被打的眼冒金心,紧接着又被击中腿部,恼怒之下,干脆几个人从四面将丐帮完全包围。

 

至于丐帮,他完全不觉慌张,略一凝神,摆出起手招式,再度和几人缠斗在一块,而目睹了这一切的男孩,他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附近的叛军全被丐帮一人打昏在地。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头破血流。

 

男孩见状有些崇拜的跑过来,追着他问道:“好厉害,你是谁?”

 

他不答,反倒抬头看向远方。

 

晨光初晓。

 

是天亮了。

 

他迎着逐渐映上人脸庞的微光,舒适的眯了眯眼:“你要替天行道?有个地方或许合适。”

 

男孩眼睛一亮,赶紧问:“是哪儿?”

 

他意味深长的看向男孩——

 

“丐帮,君山。”

说到扬州,那只用繁华二字来概括自然是不够的,便是如今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也很难在这儿察觉出几分因战乱而显露的颓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拥挤且吵闹,像沸腾的水,也像炸开了锅,更别说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此,吃茶,经商,切磋,卖艺,或是——单纯的乞讨:


特意前来扬州吃茶的鲍龙涛,正在心中感慨着,突然发现哪儿不对劲,连忙拦下行色匆匆的茶馆小二:“诶,小兄弟,怎这几日,一直未见着那个时常坐在城门前的丐帮?”


店小二正着急去给客人上茶呢,听闻这话,身形竟然一顿,连步子也缓了下来,有些向往的说道:“他啊——去当大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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