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风七夕01:00】 此生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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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人。架空古代。剧情、设定参考自原作旧版+新版。

2W+,慢慢食用。讲个笑话,我本来只想写个几千字的小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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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不离

 

01.

 

百越腹地历来多崇山峻岭,常被视为天险之地,其中有山单名为一个缘字,虽险峻异常,却并非无人栖居,相反,乃是江湖门派太息门休憩之所。

 

在傲长空刚到访太息门的那个时候,江湖上还时常有人好奇的探讨,说那缘山其实本不叫此名,传闻却是因名字不太吉利,被在这山上修习的太息门改了名,说是取自‘缘去缘灭’之意。

 

只是,近些年来中原武林动荡不断,各大门派之间纷争不休,太息门后来也因此被牵连,接连遭遇灭门之灾,直至多年后,才隐隐有消停的意思,只是没平息多久,又是为忙着重建武林秩序,抢夺武林盟主之位,勾心斗角,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如此一来,谁还有闲心过问那早已衰败的太息门,恐怕都几乎无人再记得缘山与太息门。

 

逢此遭劫难前,太息门在江湖中原本是个远近闻名的大门派,尽管深处野岭,难觅其踪,到此来往拜访或是修习的访客仍是不少,傲长空便是其中之一。

 

傲长空在这缘山的山头流连往返,停驻了将近十一个年头,第十二年的暮春,他独自一人下了山,再没有回来。

 

他离开的时候,刚巧正赶上春雨频繁的时节,那一日,细雨绵延,雨下得其实并不算很大,只是,雨打杏花,花仍是尽数开的残败。

 

若是傲长空稍稍留腾出点心神注意到周身,便会不禁自嘲,此情此景倒是很符合他现在的境遇。

 

只是他只顾着失望透顶,被怒火充斥了心神,匆忙和焦急到连这未曾注意到,一心只想再快点,更快些逃离,不顾一切的窜逃,像是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的隐匿在地下的硕鼠,毫无征兆的暴露在日光之下,完全慌不择路。

 

以前每次下山的时候,傲长空向来都眷恋不舍,忍不住回头深深望向那山木和竹竿搭成的矮小牌坊。

 

可唯独这次没有。

 

而那山头一向立着一人同他回望。

 

唯独这次没有。

 

而且,他与那人都很清楚。

 

以后,也不会再有。

 

02.

 

傲长空初见风万里,恰逢初春不久。

 

江湖历来是个风云交汇之所,心狠手辣的魔头,规避世事的高人,形形色色,各尽其能。

 

而刚入江湖的年轻人年轻气盛,难免冒失,不懂规矩,早已在江湖摸爬滚打了许些年的老一辈则又一个个太精明太通透,要么看出如今世道混乱,扯出理由急着避世,还言之凿凿的声称是自己境界不足,打算隐居山野,潜心修习,演一出潇洒豁达的功成名退,要么就野心日增,处心积虑的在明里暗里扩张和培养自己的势力。唯有虽未真正涉入江湖,却早已洞穿大局的观局者了然一笑,只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那时候,已然自诩无敌的傲长空听说岭南深处的葱郁山野里头,另有世外高手,恰好他又正是好斗气盛的年纪,乐得给生活增加些多余麻烦,竟是觉得有趣,只当是消磨时间,找乐子去了,便是携着满腔不服气、好奇,前去求学,顺便讨教一二。

 

傲长空却没想到,学过招的本事不知道学的怎么样,倒是收获了别的。

 

虽已入春,山上的花开的总归比地上晚些,而与山花绽开所需的日辰不同,傲长空情窍初开的岁数却是来得极早。

 

那时他刚攀上山梁,好奇眺望过去,一眼瞥见一个人遥遥站在山顶,正巧也在朝下方张望,二人漫不经心的视线于不经意里相触在一块,却像是几片落英携风落进原本恬静的清潭,使得湖面泛出点点涟漪,看似微不足道,可那旖旎的波纹却是一圈紧接着另一圈,缓缓的不断朝外蔓延,并终将在潜移默化里让满池春水都随之一起荡漾。

 

傲长空只觉那人就从好像是从天上下凡来的谪仙,纵使是濯濯清莲出淤泥而不染却也不及那人半分。此人倚在云纹的雕栏边,身旁的石栏上攀附着几朵黄蓝相间的不知名小花,如点点繁星般映在对方脸侧,惹眼的紧,可傲长空却觉得,人分明比花更瞩目。

 

即便是那雪白的空中流霜和皎皎孤月,也远不能媲敌。

 

那一年,傲长空还未及冠,便的确已然能横扫大部分江湖名门子弟,正是最最年少轻狂,心高气盛的年龄,甚至敢妄为天地。那一刻起,便已然赌誓要将那人儿,要把那谪仙似的人,从天上摘下来,一直一直占据在他这里。

 

此时甚至还不知,那美名其曰的不服,分明名为心动。

 

与傲长空截然不同。在风万里的第一眼印象里,傲长空却妥妥是个不知从哪儿跑来撒野,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似乎要与苍穹相匹敌。一双剑眉底下像是收拢了天地间流转的星辰,连同那月与日光也一齐在他熠熠的眸底同聚。

 

仿佛自己就是苍穹和天地,只需一个小小的响指,便如蛟龙速速出潭,波纹轩然乍起,定能全都听他使唤,汇聚世间所有云与风。

 

傲长空的佩剑倒也随主人,每每出鞘,自剑锋之上便会溢出些风雪般凛冽的肃杀气息,相较之下,风万里的佩剑则更似白玉铸造,温润细腻。

 

他们一人擅使细剑,一人擅挥重剑,分明招式大径不同,却总能打的有来有回,且惊心动魄,令人瞠目结舌。

 

二人初见的那一天,亦是他们初次切磋之日,风万里素日里看上去温和儒雅,剑法却掣如闪电,凌厉敏捷,时而如暴风骤起,时而如残风疾走,总之丝毫不落下风,他们较量了许久,迟迟未能分出胜负,偏偏他们二人实力早已超出平辈一大截,根本无人敢出言阻拦,直到太息门的掌门——他们的师傅出面阻止,方才意犹未尽的作罢。

 

只是,至此以后,二人一有机会便会进行比试,每回打败的魔教弟子的数量,新招式的掌握程度,背书习作所需的时间等等,就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他们划分到比试的范围内,可是,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们却从未真正分出过胜负。

 

再后来,打打闹闹,便也逐渐长大,只是仍不改时常斗嘴的习惯。

 

而与二人的名字截然不匹配的,是二人的心性。

 

风本该缥缈,却偏偏更喜欢安定。凡事都更注重谨慎而行。习惯谋划解决。

 

天空浩荡,本该追求稳定、沉稳。却喜欢四处游历与打斗。

 

年少的傲长空,嗜斗,甚至行径时常显得有些鲁莽冲动,几乎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几个字刻进骨子里,倒非全然一览众山小的狂妄,但越是挑战和挑衅,也着实让他颇感兴趣。

 

每每这时,风万里便觉得不太妥当,而傲长空则认定他的师兄总爱仗着是师兄压他一头,对他几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听的他耳朵都快生茧。

 

毕竟,风万里虽喜欢安定,却并非是个全然如表面那样乖巧老实的大徒弟,或是内敛本分的好师兄。

 

他亦是沉静之下暗潮汹涌之人。

 

风万里深知,以傲长空的心性,恐怕很难听顺自己的说教,可风万里虽然管不住他,却也没打算认真管,反而偶尔还会跟着傲长空一起胡闹。

 

这么一来,便使得傲长空越发得意逍遥,不从拘束,对风万里的训斥更是有所不服。他心里已然认定,风万里分明也是喜欢闹腾的——指不定,早在他来到太息门之前,风万里就一直想寻找契机好好的捣一回乱了,只不过顾及自己身为大师兄,多多少少得在人前树立出庄重的形象,因此才故作沉稳——反正,无论如何,可绝对都没多少资格说他。

 

因此,对于风万里那些乏陈无味的古板训导,傲长空时常都是敷衍了事——

 

“知道啦知道啦。”他笑嘻嘻的说,并没有将风万里的话真正放在心上:“你怎么比师父还啰嗦呀,师兄?”

 

傲长空的确是好动的性子。此外还加上风万里身为大师兄,需替师父守好山门,因此每每有外出的机会,便让给了傲长空。

 

傲长空是爱往山下跑的,虽不至于总被市井繁华迷了眼,但遇事颇为莽撞,还颇爱打抱不平,遇到持强凌弱,更是容易热血上脑,完全不顾前后的冲过去帮忙,待他帮别人解决了难题,时辰则几乎每每都快入夜,而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得赶紧回去了。

 

其实,傲长空倒是很想回来早些。

 

毕竟,他发现,原是有人在等自己的。

 

说起来,傲长空之所以会意识到自己对风万里抱有的那种朦胧又缱绻的感觉,竟是悸动,也还多亏了这个缘故,一场算不上意外的意外。

 

那日他回来的太晚,城中宵禁时间早过,风万里难免对此感到担忧,偏偏师弟们还添油加醋的笑话他们俩平日里着实过于腻歪,傲长空都多大的人了,还怕跑丢不成。风万里却不甘示弱,反以如今江湖动荡,魔教弟子随时可能来犯为理由,将他们斥驳的说不出话,耍得一通大师兄的好威风。

 

傲长空回来的时候,风万里正在山门前守候。他提着一盏纱灯,绢纱上绘着几只墨色雀鸟。灯火朦胧里透着亮,仿佛灯上的小动物都有了鲜活的生气,皆像是上了一层朦胧却光亮的绸雾,透的眉眼轮廓模糊又清晰。

 

似注意到他的视线太过灼热,风万里下意识投来一瞥,登时,那淡淡的目光尽数化作惊喜,那些缥缈和距离感也在顷刻间消散的一干二净,使得眸光都变得明晰起来,仿佛盛载在风万里清澈眼底的,是一涓于月下闪烁着银辉的温顺细流。

 

而傲长空则感觉,似乎确有那么一涓细流,带着些许雨后的凉意在他的胸腔里弯绕,勾勒过心尖,拂过心头,不觉冷,反倒暖融融的,暖的心口发痒,心脏也怦怦直跳。

 

他久久未回过神来,直至发觉浑身发烫,方才如梦初觉,面红耳赤的捂着胸口。

 

傲长空并非什么迟钝之人,不懂喜憎,相反,他向来爱憎分明的很,还时常被风万里埋怨油嘴滑舌,偏爱耍赖。只是,好战如他,却向来将爱缠着风万里的缘由归结于争强好胜,试图与对方一决高下,正是那次意外,他终于明白了真正原因,也大彻大悟了心动为何物。

 

从此以后,尽量早些回来。那时候,他每次下山为师门进行采买,都会回头深深望向那竹竿搭成的矮小山门。

 

而他知道,也可以相信,那里山头始终会立着一人同他回望。那一人,始守候在山门后头,等待着他。

 

其实傲长空更乐意同对方并肩而行,共同仗义,游历天下。他也知晓,风万里何尝不想下山。但也着实离不开。毕竟蓝魔蝎随时可能来犯。而他们的师父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还得依靠身为大师兄的风万里开做决策,因此更是守着山头不能离开。

风万里因需要守着山门而不能下山,傲长空便带好玩的回来逗哄风万里——其实风万里哪里需要他哄,要知道论心智还是年龄,都比他还大些,不过倒也乐意听他叽里呱啦,心里不自觉就暖流流淌。

 

傲长空总会赶在山下的宵禁前姗姗归来,偷偷拉着风万里去看天上朗月。去看庭中夜半才会悄然绽开的白昙。

 

风万里觉得,傲长空总是对什么都抱有一腔热情,对枯燥无味的东西,也能抱有兴趣。

 

傲长空觉得,大抵世间再没有比风万里更懂他的人。怎么会有呢?风万里的谨慎,细心,同样观察到,能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谨慎之下掩藏的轻狂,都和他契合无比。

 

他瞧见风万里挽起袖子去捞水中游鱼。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碧蓝色的幽幽潭水沾湿蓝白花纹的宽袖,仿佛融为一体,池面之上,却反衬着长空的斑斓碎星。一时不知谁更瞩目惹眼。

 

傲长空何尝不是深知风万里喜好安定,并不喜欢江湖如今的动荡。他想带他离开,去游历山河,何不快哉,却又知他身负太息门大师兄之责,不得离开。

 

虽然嘴上时常得了便宜还卖乖,显得不依不饶,傲长空实际也清楚,他们的师父年纪已大,压力都在风万里身上,许久也未曾见他眉宇之间松懈过,几番纠结苦恼,竟下意识的开口,甚至自己都愣了一瞬才发觉自己在走神间说了话:“师兄。笑一笑。”

 

“做什么?为什么突然?”风万里果不其然投来疑惑的视线。

 

“不为什么。就是想看。不可以么?”傲长空转瞬便化作往常那副无辜又无赖的神情,笑嘻嘻的问。

 

“你呀......”风万里叹息一声,看上去犹豫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极为勉强,当傲长空打算收回话,劝他不必勉强自己,就当做他随口一提的开玩笑呢,不料展露微笑,是一缕孟夏的温柔夜风,月朗风清,温润里透出爽朗的凉意。

 

风万里只顾着奇怪和别扭,殊不知看见笑容后傲长空立马便后悔起来。

 

他想。怎么会有人这么美好却不自知呢?还笑。笑得让他越发觉得对方这么过分。笑的令自己心动。

 

03.

 

芒种,仲夏之始,每逢这段时日,暴雨频繁,尤以夜雨偏多。好巧不巧,偏偏赶在傲长空回山的时候,下了一场了无歇意的暴雨。

 

风万里知晓那人又将深夜而归,不及傍晚便开始忧心忡忡。

 

突然,他遥遥瞥见一人在雨中漫步。明明淋得湿透,模样倒是依旧神气十足,甚至悠哉悠哉的信步闲逛,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多打量上几眼。毫无所谓。

 

这几年,傲长空又渐渐褪去了年少的稚嫩,像雏鸟长开成展翅的雄鹰,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锋利锐剑,却也不同于那些天生骨子里冷淡的侠客,时常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而是隐隐透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兴奋和冲劲,只是——

 

当他瞧见不远处守候的风万里后,却像是因在外贪玩而淋了雨,弄得浑身湿透的淘气稚犬,原本正四处悠闲的打转,意外撞见最欢喜的家主正在朝自己平日进食用的瓷碗里添食,眼睛都倏地绽出流光溢彩,胸腔里承载着满满当当的欢喜,摇着尾巴朝他飞快扑过来。

 

顿时,风万里也忘了先前想念叨的是什么,脑中空空如也,往常一再强调的戒律规矩也在此刻彻底抛于脑后。只余满腔欣喜和无奈。他情难自禁的同那人一起傻乐——也不知道那狼狈模样有什么好乐的。

 

傲长空接过风万里手中那把月白色的罗伞,却是将伞面极力朝风万里那头倾斜,结果使自己被雨水沾湿了大半边肩膀,湿漉漉的模样跟方才上山时几乎无甚区别。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似乎对此毫不介意。

 

他虽不介意,可风万里介意。毕竟,风万里在此等候他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让他替自己撑伞。

 

风万里刚想呵斥他留意留意自己,还未开口,傲长空却是先他一步注意到他投来的不悦视线,这些年,二人之间倒是培养不少默契,傲长空心下立马有所意会,不以为意抢答道:“反正已经打湿了。无所谓。倒是师兄。离我这般近,小心沾染了水汽。”

 

“又不是什么娇贵公子。”风万里听了不禁心里略觉不悦,更是觉得不妥当里隐隐多添了几分不服,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呵斥的无奈模样,下意识和他斗起嘴却已然出卖了本就该是这个年纪的心性。

 

那人听完不仅不生气,反倒依旧嬉皮笑脸:“欸。师兄此言差矣。师兄自己不肯,却要我,这岂不是瞧不起我?”

 

风万里有些拗不过他,只得还是用总说的那句无奈的训他:“你就偏爱贫嘴罢。”

 

其实,原本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装模作样。

 

但,无论是看上去开朗率性的傲长空,还是温和的风万里,二人脾气都出乎意料的倔强,谁也不肯率先认错或低头。

 

于是,那个时候,不知为何就发展成这样,亦不知是谁先耍的小心机,或是不服气的证明,总之并肩挨得极近,各湿一边,仿佛还像长不大的幼稚小孩们一起赌着气。

 

退让本该是件开口便容易的事情,却也难的很。

 

现在想想,或许,即便不出现后面那些事,决裂的错误,好像早在开头,便已经埋下层层伏笔。

 

雨不知何时停了。却未有一人提出收起罗伞,反倒依旧沉默的挨着很近。

 

这么沉默。倒是不寻常。风万里虽想打探,却是沉着性子忍住了。

 

谁知傲长空倒是率先忍耐不住,一边打探他的神色,一边期待的将什么递到他眼前。

 

风万里淡淡瞥去,不禁心中失笑,原是捉了只还在四散柔和淡光的流萤送给自己。

 

“这样。师兄,别总是愁眉苦脸的啦。你看。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想起我。”傲长空讨好的挨着他,说出来的话听着虽有些轻佻,可语气却十分认真。

 

风万里略一挑眉:“哦?你这么确信我会想你?难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特别。好的吗?”

 

傲长空当即摆出一副夸张的难过模样,只是没过几秒就自己先行沉不住气,翘起唇角不停发笑。

 

他目光炯炯,眸中的认真并未因为气氛的和缓而减少半分。随后,他努力憋回那些笑声,信心满满的回答道:“不会吗?那我可太伤心了。因为,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想你的。”

 

风万里在心里摇了摇头。心道,还是一如既往的油嘴滑舌。

 

其实,他们正因彼此而深陷迷茫之中。迷茫于彼此的身份,困扰于彼此的关系。是师兄弟,是朋友,还是....其他更暧昧的关系呢?

 

可他们谁都没有将这些困惑说出口,而且,目前也没有说出口的打算。就像是在暗中较着劲,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状似无意,实则小心翼翼。他们会因为对方所做的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举措而晃神许久。而明明都到了这般程度,仍然无人当面坦诚,无人主动踏出那一步,仅仅停留在原地,观望、观察,反复试探着彼此的心意。

 

他们那时候都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一定还会更合适的机会。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会一直停留在这一步。

 

当风万里和傲长空日后再回想起来,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明明已经到了昭然若揭的程度,心里却仍旧不那么确信,或者说,不敢轻易确信。

 

侠客讲究胆量。可傲长空与风万里,在彼此的关系上,在情之一字上,却不知为何,统统失去了向彼此迈近一步的胆量。

 

最终,风万里率先无奈的开了口,当然,风万里并不承认是自己败下阵来,依旧是一副头头是道的前辈模样:“你啊。就不懂得爱惜自己吗?”

 

傲长空听闻此话,压根不以为意,他本想虽然找点什么借口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转而想到什么,眼里多了几分逗弄,故意凑在他的耳边吹着气:“你不在这儿吗?何况。师兄在我心里可不就是最宝贵的吗?”

 

被傲长空猝不及防的接近后,风万里警告性的剜了他一眼,试图借不悦的神情掩饰因扑面而来的潮湿热意而骤然变快的心跳:“我又不可能一直在这儿。”

 

闻言,傲长空丝毫不慌,反倒得寸进尺的拉起风万里的手:“那师兄在哪,我就在哪咯。而且,倘若某天师兄不在这儿了,那就换我在这儿等师兄,等到师兄回来为止,如何?”

 

其实,傲长空还想更贪心。他想同风万里做下约定。想同他离开这里,一起去看天下美景。想彻底让对方从太息门的大师兄转变为风万里。只属于他的风万里。可,不知为何,那些话三番两次的停留在唇侧,最终没有吐露出去。

 

风万里闻言红透了耳根,却硬生生装出镇定自若的模样,抿唇沉吟:“我考虑一下。”

 

“这还要考虑嘛?”傲长空可怜巴巴的问他。

 

风万里没有立即回答。傲长空的油嘴滑舌和厚脸皮并非一两天的事情了,而他总是因为对方耍赖皮而输的极不甘心,因此,他正在思索这次如何才能扳回一局,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少见的没有进行一番严谨仔细的思考,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做必然能让傲长空输的心服口服,于是便行动了。

 

他毫无征兆的靠近傲长空,连带温暖的吐息,全都轻柔的触碰到一起。

 

傲长空震惊的睁大双眼,却是不由自主的抬手扶在风万里脑后,无声的加深了这个吻——几乎是同一时间,罗伞坠倒在地,并在悄无声息间滚落在那一滩浅浅的水洼边,只是,此刻谁都没有闲心去留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覆盖着青苔的崎岖石阶一截一截展露在外,朝着更远的地方延伸,其表面坑坑洼洼,全是些盛满了雨水的水眼,而在灯火和萤火共同氤氲出的柔和微光之中,水眼里则模糊倒映出某些人的倒影——就连水中倒影都不甘寂寞似的交融在一起。

 

心泉温热,像是装载了满满一碗蜜饯或是酥酪,黏腻又甜蜜。

 

这时候,也许是彼此之间多年以来培养的默契在发挥作用。也许仅仅只是彼此刚好都想这么做。总之,二人的手也于不知不觉间扣紧在一块,像蛛丝缠绕,牢不可分。

 

终于——

 

二人不约而同的如此想到。

 

甚至,都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终于,便在心里惬然的慨叹。

 

其实,那一吻虽灼烫如焰,牢牢烙印于彼此心中。本身却也轻如羽拂,轻飘飘的,似风途经天空时留下的痕迹。太淡,太浅。起初只是微微拂过唇角,虔诚又谨慎的摩挲,像是还在观望对方的反应,反复的试探。

 

当傲长空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方才留意到,他虽因风万里阖上了双眼而无法瞧清风万里的神情,却能看到风万里的睫毛在轻轻发颤。

 

傲长空意识到,原来。他们都对此紧张不已。

 

当风万里迟疑的睁开双眸,除了一眼看见傲长空带着灿烂傻笑的脸庞,他更是在心中确信,比起雨后朦胧的水汽,果然还是对方眸子里那份似水的柔情更加明晰。

 

——这下,他们都看到了,看清了。彼此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彼此。

 

结果下一刻风万里却意外被傲长空浑身僵硬的带到了视线更加黯淡的另一侧。

 

风万里的确感到意外——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家伙,此刻的面色也太过异彩纷呈,难怪要把自己藏进暗处,是在害臊么?

 

让风万里笃定傲长空的确是在害臊的另一个理由是,傲长空其实向来伶牙俐齿,此刻竟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话。

 

风万里想。明明先被占便宜的人是自己,怎么反倒这家伙跟受了重大挫折似的,就好像那被地痞流氓非礼的深闺姑娘。

 

最终,那一晚,傲长空不知究竟是激动过头还是害臊过头,竟红着脸直接丢下伞和人自个儿跑了,将什么都彻底抛在脑后,完全不见踪迹。

 

仅留风万里在和煦绵密的小雨里头,在带着雨后扑鼻花香的璀璨夜空底下,站在原地,一脸错愕,完全不知所措——

 

当然,陪伴他的,还得除去那份蕴藏在风里,也不知是出自何许人的傻傻笑意。

 

04.

 

几年之后,二人学有所成,又在相互扶助之下,一起铲灭了江湖上的邪教幽冥会,歼灭一大威胁,暂保岭南几年内暂且无事。于是他们告退师门,相约暂离缘山,一同遨游天下。

 

那时候,二人意气风发,在江湖上齐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们都称赞他们是最佳搭档,提及一人必然得想到另一人,完全不可分离。

 

是时,上元佳节,漫天烟火,市坊之间皆是一片火树银花,处处张灯结彩,彩灯和坊铺琳琅满目,火光烨烨,一路相互映照。

 

拥挤的人潮将他们挤得更近,手不经意触碰在一块,像是自浪尖跳起的两尾鱼,留下相融的绵长浪迹与浪痕,又飞快交错开,好似无事发生过。

 

结果没曾想听庙戏的地方人群太多,二人这下差点真的分离。

 

对此,风万里倒并未放在心上,毕竟,以彼此的身手,还担心出事不成?

 

傲长空则是打趣般同他半开玩笑:“好险,差点就要分开了。”他似真有慌乱之色,极为后怕般,夸张的拍着胸口。

 

“怎么还跟小孩似的,怕什么?怕走丢吗?剑客剑不离身,有剑在,还怕什么危险不成?”风万里用调侃的语气笑话他,朝他伸出手:“是不是要牵你走呢?”

 

“人可比剑重要。剑呢,说不定哪天就不小心弄丢了。可是,我始终会在这里陪你。”傲长空不以为然的抱着双臂,言之凿凿:“剑客离不开剑。但那只不过是剑。一把冰冷冷的金属块。过上些时日,经历些风吹雨打,便成了破铜烂铁。哪有人重要?”

 

风万里无奈的看他:“别乱说。这可是师父专门为你打造的。”

 

“是是,师兄说的是。”不过。傲长空一顿,原本嬉笑的神情尽收,唯独眸光依旧炯炯发亮,灿若初阳:“我是说认真的,风万里。”

 

因为论师门辈分,他乃是傲长空的师兄,又是太息门的大师兄,故而傲长空很少直呼他的名字,此刻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令风万里不禁一愣。

 

不过,傲长空转瞬便变回灿笑模样:“不过,怎么会分离呢。毕竟,我舍不得你呀。”

 

他想。风与天空,同样不可分离,我不会离开你。

 

那时候。他们都原本以为,彼此,也早就离不开对方。

 

风万里眨眨眼,出乎意外的老神点头,赞许般:“恩。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

 

一番反应和猝不及防的调侃把傲长空倒是说愣了一下,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也跟着继续嘻嘻哈哈:“这种时候不应该回我吧?”

 

他想起先前在寺里抽签,求取签诗。诗意看似晦涩难悟,却都明晃晃的都意喻着一个意思——

 

大凶。

 

傲长空本打算赶紧趁着风万里未注意将签诗无声无息的藏起。

 

风万里却仍是注意到他的目光闪烁不定,频繁的停留在签诗上,本不打算过问,却也忍不住好奇:“写的什么?”

 

傲长空这时候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哪里看得上这命局。命若如此,他却愿与天较量高下。

 

他们意气风发,天下无敌,待在一起,又怎么可能大凶呢?

江湖人不迷信这种东西。无需刻意,也不必担心。

 

不信天命,信你。有你,足矣。

 

“好的兆头。不过,若是敞开说出来。那位住持看着可非同寻常,他之前不是还反复强调过,不可泄露天机,告诉你,恐怕就不灵验了。”傲长空神秘兮兮的告诉他。

 

风万里不知他心里那些愁绪,继续笑话他:“本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一起拿的时候,刚刚还不屑一顾。竟不知你何时原来这么迷信了?”

 

傲长空笑笑,却难得没有反驳。

 

不是迷信。而是太害怕失去。

 

这时候,傲长空刚好瞧见不远处有个货郎,挑着的担子上挂着几串正在出售的银铃,货郎说,此铃可以辟邪,替人祈福。

 

于是,风万里讶然的看着傲长空在货郎面前停留,竟买了两串。

 

银铃微微一晃,铃声便脆生生的响着。像风声。像谁的笑声。傲长空告诉风万里“那便是我在你身边。”

 

“这么说,你会离开?不是才承诺?”他此时的神色难得如此正经又严肃,风万里便忍不住故意逗他。

 

“我可没这么说过。”

 

“你在哪,我在哪。”傲长空正色道,看上去竟真比往日要认真许多:“因为,你看,风,和长空,是注定要在一起,是必然会触碰、挨在一块的。如果连它们两都各自分离,离得远远的,那天地之间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你啊....就偏爱耍赖。”风万里避而不答,却其实默认了他的歪理。

 

望着风万里,傲长空再次想起当年夜色下那个迟迟未说出口的邀约。

 

现在是否算作兑现。可他还想要更明白,明白的透彻,或许是为了安心踏实。

 

他难得不直接开口,而是暗暗构思准备了一大堆,过去倒也有师弟暗戳戳建议,与其空想,倒不如直接行动,是否有情,便一目了然。

 

傲长空本也觉得在理。奈何关键时刻反倒总是腼腆辗转,在乎面子,且别扭的很。

 

看见风万里,直接脑袋一空,脸红的彻底,竟是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这若是说出来,定要让他那帮师弟笑掉大牙,谁不知师门里向来最鲁莽如他。竟三番两次决定作罢。

 

他想,以后总有时间和机会,不着急这一会儿。

 

却没曾想,时间那般匆忙,竟是真的半点挽回的余地和机会都不留。

 

可惜可气,那时候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于是便成为了再也无法说出口,再也不能说出口的遗憾。

 

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其实,风万里并不需要傲长空给予自己多么旖旎的情话,化作更简单直白的几个字即可。

 

若是那时,谁再退让几分,谁再主动几分,或许便会改变几分?未来就会不一样么?

 

可那也是说不准的事情。而那又有谁知道呢?

 

后来每每想起来,傲长空都觉讽刺。

 

若不信。又怎么会鬼使神差的去好奇拿签,去求铃。

 

其实。早已扎下怀疑的根种。而根种,一旦生根发芽,便再难彻底拔除了。

 

何况,他是忘了,天地同样太辽阔。哪怕是到处肆意的风,仅凭一只手,仅凭那单薄的力量,又怎么抓得住?抓的牢?

 

05.

 

他们不过在外游历了也才一年多,便回了缘山。

 

紧接而来的是一场武林大会。他与风万里应了师父的要求前去参加,师父告诉他们,若谁能夺得头筹,谁便可以成为太息门掌门。

 

其实,对傲长空来说,当不当掌门,是全然无所谓的事情,他只当是去凑个热闹,然后,顺带才是同风万里再比试一次。

 

那时,傲长空和风万里都以为,从此以后,彼此之间的羁绊会更加紧密,毕竟无论谁当上掌门,有另一人辅助,总会是如鱼得水,更加轻松。却没想到,这场比试,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场较量,亦是从此分离和彻底决裂前的最后一场较量。

 

比试没开始多久,他们便听闻曾被剿灭的幽冥会首领蓝魔蝎投靠了在江湖上沉寂已久的亡元宗,并打算带人攻去缘山,报当年之仇。

 

傲长空本想同风万里一起回缘山,但在风万里的劝说下留了下来,他是相信凭借风万里的实力,应足对付蓝魔蝎的。却没想到,他信错了人。

 

又过不久,傲长空还在大会上未回去,却听说风万里其实早已和蓝魔蝎勾结在一块,背叛了师门。

 

傲长空自然是不肯相信的,他急忙带着其余弟子赶了回来。他要亲眼看见真相。他要亲口去问风万里劝他留下的真正原因。

 

可傲长空赶到的时候,不曾见任何蓝魔蝎和战龙皇的手下,只看见风万里本该纤尘不染的一袭白衣被腥红浸透。

 

赤色的血珠汇聚在剑尖,似一粒粒刺目灼眼的相思子。那本该是视如珍宝的定情之物,却偏偏不意味着相聚的情愫,而意味着割裂和绝离。格格不入的衬在剑刃上,一颗颗成串的自长剑上缓慢滚落,落在地上,如锐利刀刃扎在他心口,扎穿,扎出无法愈合的创口。

 

那一天,师门之上,尸横遍野,他们的师父,亦在其中。

 

那一天,师门之上,傲长空心脏绞痛,强忍着震惊与怒火,带领着赶回的众人质问风万里,他试图克制上涨的情绪,却仍没能控制住一字字更加咄咄逼人:“风万里。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

 

不知何时起,竟已经不再以师兄弟互称,转而直呼对方全名。

 

起初是出于彼此的情愫,是彼此平等的证明,现在,是刻骨的逼问,是恨意浇灌的含义。

 

风万里哑口无言。他们被蓝魔蝎算计的太透彻。

 

他按蓝魔蝎的要求,隐瞒了师父被要挟一事,并找借口劝阻了傲长空涉入此事。可当他试图按照约定换回师父,却不料蓝魔蝎暗中已与亡元宗的首领战龙皇结盟,背着他撕毁了协议。

 

师父是他害死的。

 

这是欲加之罪,根本无法辩解,根本辩无可辩。该怎么辩解?能怎样辩解?即便解释了,你会相信吗?

 

他本是为了保护师父,殊不知其实是在不知不觉里陷入了蓝魔蝎精心设计的陷阱,被诋毁诬赖赖,顶替蓝魔蝎成为了毁灭这一切美好的罪魁祸首。

 

风万里在那一刻想了很多,最终,他为了保护身后幸存下来的太息门弟子,而选择了沉默。

 

殊不知,沉默更像无言的默认,只会更令人恼火。

 

“如果这样能解开你的心结,你就杀了我吧。”他几乎面色苍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唇瓣一翕一动,他尽可能的不去想后果,逼迫自己去念完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伤人利刃。

 

只能这么说,必须这么说,不得不这么说,将这局面,竭力的缩小,殊不知,只不过是釜底抽薪,撼蜉之力,也别无选择:“师父是因我而死。这是我的错。但请你不要让其他人手足相残。”

 

反倒是增起更多怒意。

 

命?他要他的命有何用?有何意义?难道要了他命,就能换回从前的一切吗?

 

他只会,更加后悔和愤怒而已。

 

“那你就去死吧——”

 

傲长空什么也不记得,那些誓言,那些允诺和海誓山盟般的告白,统统被怒火化作不复存在的灰烬。

 

他的脑袋此刻一片空白,心脏也被怒火彻底围绕,全然不顾一切,将冷静彻底抛之脑后。

 

剑破空而来,风万里却呆呆的伫立原地,一动不动,甚至缓缓闭上眼。

 

可是,那一剑,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直直劈下来。

 

傲长空双手都在发颤,隐隐显出暴起的血管,握在剑上的力度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捏碎。

 

风万里讶异的看他:“你...为何不动手?”

 

他收剑,背身:“动手。只会脏了我的剑。”

 

口中唯有喃喃二字:“师弟.....”

 

他第一次,如此冷淡疏离,也是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和最后一次,如此不耐打断他:“别再假惺惺的。我不是你的师弟。以后,更和你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最后说:“恭喜你。这场比试。是你赢了。但。也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场。”

 

06.

 

傲长空自然是比谁都更清楚的,自己所说的那些,全是些字字诛心的话语,既伤害了风万里,却也在刺痛他的内心。

 

但他同样很清楚,并以为,风万里也应当是清楚的,其实,那些都只不过是一时气话。

 

对他而言,风万里一味的道歉,一味的自责和自问,将错误全部揽入自己头上,更惹他心烦,令他意冷。

 

从头到尾,其实,他只是想听一句关于真相的解释。

 

他怎么会真舍得要他死?

 

情和心若分离,他要他的命又有什么用?

 

他们曾亲密无间,怎么可能完全不信他。但凡他说一句真相也好。他几乎是期盼、祈求般,恳请那个真相。

 

可风万里没有。仍是遮藏不停。

 

傲长空虽行事冲动,却并非完全未曾考虑过,此事是否有些蹊跷,是否有奸人在其中作祟。只是,对于当时的他而言,那些忖量仅仅在他脑海里闪烁了片时,根本未来得及仔细琢磨,便被冲天怒火彻底覆盖和淹没。

 

而风万里一向伶俐心细。却也没能听出来。

 

他们都没有听出,彼此的话语中几乎带上了恳切的祈求。

 

于是傲长空到嘴边的那句:“我信你。”便也迟迟没有说出口,便也最终没能说出口。

 

那一日,缘山的山头上下着冷冽的细雨。但傲长空却觉得,风远比天上的雨水刺骨、剜心。

 

那一日,天地潮湿,他们都被这场毫无征兆的雨浇得湿透,连带原先炙热的心头,如今也凉的透彻。可这一次,谁也没有撑伞,谁都再无心思提及,或是想起这些。

 

雨水很快便将地上的血迹洗刷走,将地面完全冲洗干净。

 

可心上若早已千疮百孔,又是否还能修补的好?又怎么可能洗刷得干净?

 

07.

 

傲长空倒是曾向他们的师父好奇的探听过缘山之名的来历。

 

原是缘起缘灭,都汇聚在此。倒是不假。

 

太息门遭遇掌门被杀之事后,又过一年。傲长空和风万里各自收了徒弟。

 

风万里曾写过很多很多的信笺。他写下一些问候、解释、关心——是否又淋雨归来,是否有照顾好自己,一遍又一遍,反复修改,反复的阅读,最后几乎闭眼都能提笔写下那些熟的不能再熟悉的辩词。

 

可这又如何?都已和他毫无干系。

 

而他最终也没有将这些信笺寄出去,实际上,他也不可能寄出去,只不过图个自我劝慰罢。

 

只是不知不觉,竟写着写着,堆满了厚厚案沿。

 

他本想借着烛火烧掉,却又不知为何,心中迟迟无法做出彻底的了断,犹豫再三,便是自己都忍不住笑话起自己的多愁善感,遂想起被徒弟揶揄平日里那些苛刻的训斥哪里是谨慎之言,分明就是婆妈的唠叨。

 

他想,或许自己真是年纪大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是难下决心,于是最后还是收拾在墙角。

 

只是,写的多了,难免有所疏漏,未来得及恰当处理,反被贪玩的徒弟瞧见。

 

——吾友傲长空。见信如晤。

 

风万里写信时,在挚友、师弟之间,纠结许久,他过去纠结过,现在仍是。他与傲长空究竟是什么关系?朋友?仇人?复杂到本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他自己却完全没有头绪。

 

——久疏问候,别来无恙?近日收徒......性顽劣如你。总喜戴笠披剑,称孤侠以为业,使人颔疼不已。

 

若是当初的傲长空,则多半会这么答复:

 

巧也。亦收一徒。惜拘谨乏趣,未免沉闷,倒颇似君当年。

 

可如果是当初,哪还需要寄信呢?

 

彼时风万里的徒弟,年幼的逆风旋追着不知从哪溜进来的野猫,偷偷跑进屋子,恰巧看见他的师父正在借着烛光摇曳的灯盏焚烧东西,然而,眼神却是茫然的,显然是在发呆。

 

烛火影影绰绰,风万里一人坐落其中,形单影只,抱影无眠,看上去是那样孤独。

 

逆风旋此时还不懂这些长辈们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风万里走神是因为哪些缘由,却在风万里的熏陶和教导下,对人情世故敏锐的很,因此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遂问:“师父,你烧什么呢?”

 

至于那雪山之巅,皑雪纷飞,窗户敞开着,却未有火炉,于是霜雪纷纷飞进屋里,覆在傲长空上身,沾湿案沿和薄薄信纸。

 

旁人单单是瞧上一眼,便觉得冰冷刺骨,牙颤不已,可傲长空却像是浑然未决,只是一味的凝视窗外。

 

破天冰伫立在门口好一会儿,照说以傲长空如今的修为,本该立马意识到,可许久过去,竟仍未被察觉。

 

破天冰来的时候,便已透过那道不算太狭窄的门缝,目睹他师父此刻的恍惚神情已久。

 

犹豫再三,破天冰终是不忍继续看下去,他敲敲虚掩的门,将它彻底推开,出声打破沉默,试图将他那素来洒脱的师父从那份寂寞里拉出:“师父,您在做什么?”

 

傲长空会闻言愣一愣,然后才连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风万里闻言,则会镇定浅笑。

 

傲长空和风万里不会知晓,彼此身处天南地北的两端,却依旧会不约而同的露出怅然若失般的晦涩神色,会在叹息里回答:“一些不值一提的往事罢了。”

 

那是写下满信的故事,同某人一起的游历。

 

那是写下满纸的书信,却偏偏寄不出去。

 

江湖中人,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家道落魄,为了生计,不得已,才流转到江湖之上,若是能够重回考举之路,倒是佳事。入不了,便隐于草莽。说得好听,叫出世,说的难听。不过是无路可去罢了。

 

而人在江湖的风尘里周游久了,经历久了,便乏了,疲倦了,总想着避世,所谓君子避世。

 

分明是逃避的避。

 

信笺的灰烬散落到风里。

 

傲长空想。或许,四处游荡的柔风能载满自己的思念,划过长空,化作翩翩的蝴蝶,纷飞进那人的梦里,代替他将这些文字传达给那人。

 

08.

 

世人常道世间最无情莫过于风。

 

只因风往往不会为人停留,只因人们抓不牢它,抓不住它,便声称这都是风的问题,是因为风过于捉摸不定,难以揣测,是因为风根本无情无义,从来就没可能为人停留。

 

这么看,风的确无情。亦,无法永久牢抓在手心。

 

但傲长空很清楚。事实不是这样的,风曾为他停留。风会留在苍穹之下。只是他选择了舍弃。

 

他曾信誓旦旦的许下承诺——长空万里。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是他自己放走了风——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他自己选择的转身,选择的决绝放手。

 

但那究竟算是谁抛弃了谁?究竟是他主动离开了风,还是.....风自己切断了彼此之间的尘缘,甚至没有辩解,便选择了放弃?

 

是谁毅然甩袖离去,独自留下了谁?他永远不会去杀他,但这对彼此同样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伤害。他离开他,他们再也不见,那深重的煎熬感却不比最后一次相见——决裂之时减少半分。

 

无论如何,他注定不会见他,无法再去见他。

 

天南地北,各占一方,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两不相欠,再不相见,再无干系。

 

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亦是,他的抉择。

 

傲长空有时候也会自问。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会感到后悔吗?后悔当成的莽撞冲动,后悔那时的决然离开。

 

但,他想,风万里和他,都无比清楚。

 

覆水难收,他们之间,已经毫无可能性了。

 

09.

 

又过了几年,中原遭遇了罕见的大饥荒,邪教中人却照旧当那地痞无赖,肆意掠财,毫无度量,恣肆跋扈,偏偏郡府的郡守也拿他束手无策,只因忌惮他背后有皇都权贵撑腰,不敢轻举妄动,唯有请正道的江湖人士与之抗衡。

 

逆风旋骑在马上,跟随着风万里走在回缘山的路上,他们途经官道,见荒灾横行,草木皆衰,土地干裂,路过的每家每户皆是一派凄凉景象。

 

苍生潦倒,哀民遍野,再联想起他们被派以的委托和朝堂权贵的倨傲嘴脸,逆风旋终是忍不住发问:“师父,活着已是如此艰难之事,为什么大家还要不断的互相折磨呢?”

 

是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呢?

 

已是太息门掌门的风万里阅历无数,却连小徒弟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他也想问自己,想问傲长空。我们为什么会走向彼此折磨的歧路?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彼此的过客,沦为彼此的折磨?

 

可又谁知道答案呢?又有谁能回答自己呢?是因为人心生的太过复杂。是理智,是偏执,是自尊,还有爱,统统缠绕在一块,纠缠不休。

 

当初的他们有多纯粹,如今便变得多复杂。复杂到心中发涩,发苦。唯独没有甘甜滋味。

 

明明私底下卑微到骨子里,甚至将希冀放入梦底,渴望在梦里求得成全。表面上却竭力表现的冷淡疏离,将挂念之情统统隐藏到脑海深处,将每每想起那人便开始慌乱的心跳深埋到骨子里。明明举步维艰,却还试图维持平衡和平静,日复一日,每一刻每一时,都硬生生的将胸腔里泛滥欲溃的汹涌情绪艰难又小心的匿藏起来,乃至背影都已不再窥看,亦不敢窥看,最后,无法再窥看。

 

唯有在梦里,腾出一小方不会被世人知晓,明知仅是自我慰藉却也心满意足的空间。在这一小方空间里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些珍而重之的过去,反复想象和临摹出那张熟悉又俊秀的面庞。

 

然而,即便暂时得以在梦里贪恋和温存旧人与旧事,可那本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却还可能因时间的流逝与岁月的无情消磨而逐渐浅淡,最终,散尽了痕迹,甚至,致使这虚幻的美梦都不复存在。

 

10.

 

是时,傲长空下山北去后的第十五年,仲冬。

 

这一年,亡元宗的势力越发飞扬跋扈。

 

风万里成为太息门的掌门后,为抵抗其势力,联合其他门派的正道高手,进行了长达几年的奋力抗争,最终以惨痛的伤亡为代价,换取了胜利。

 

然而风万里却因身负重伤而奄奄一息。

 

临死之前,他将自己一直以来所佩的铃铛给予爱徒,让他即刻去寻找傲长空,请求对方的援助,并邀他回来一同重建太息门。

 

其徒逆风旋几乎翻遍千山万水,走遍千家万户,问遍江湖名客,才终于找到傲长空过去留下的踪迹。

 

是时,逆风旋才知晓,傲长空早就怀疑当年之事有蓝魔蝎插手,早在其他门派朝亡元宗宣战的第一年隆冬,为保护被蓝魔蝎盯上的风万里,傲长空就曾多次在暗地里独自破坏掉蓝魔蝎的计划,只是最终还是有所疏漏,不仅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还被战龙皇当场逮住,死在了战龙皇手下的毒箭之下。

 

——傲长空当年负气之下是一路朝北走的,而越接近北侧的山头,雪降得愈发早。

 

中箭那一天,他刚好赶上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皑雪纷飞,顷刻间便覆满土壤,可厚厚的落霜亦遮不住满地的斑驳血迹,毕竟那鲜红的颜色浸透在纯粹无垢的雪地里,岂止醒目,根本是触目惊心。

 

傲长空殊死抵抗,才好不容易从战龙皇手中逃脱出来,即便中了箭毒,濒临死亡,仍然试图在最后一刻真正来临前赶回属于他的风雪阁,或者说,回到他心中真正想回到的地方。可惜,却是在距离山门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无论再怎么感到不甘,感到遗憾,终是,彻底的阖上了眼。

 

傲长空死时,虽有寒风在山谷中呼啸不绝,腰间的铃铛依旧分外清晰的响彻整座雪山,似在呼唤谁的声迹。

 

都说铃铛原可招魂,风万里死去的那夜,不仅风刮了一夜,风亦使铃铛响了一夜。不知那是否是谁带走了谁的亡魂,又或者谁的魂魄被唤来在风里重聚。

 

11.

 

市坊喧闹之所,茶坊之中,小二手肘抵在案沿,用手撑着脑袋,满眼遗憾的慨叹出声,他意犹未尽的追问面前的人:“所以,故事里的两个人,至死都没有再见过?”

 

“恩。”回答之人乃是一名年轻剑客,虽相貌仍显稚嫩,却俨然一副生人勿扰的疏冷气场,不像是初入江湖、血气方刚的少侠,反倒更像是饱经江湖血雨腥风后的,浑身散着血腥味道的沧桑老翁。

 

这一边帮忙烹水添茶,一边听故事的打杂小二不过是个扎着总角的小茶童,他好奇的盯着那剑客,见他始终冷冰冰的,好像那纹丝不动的冰山,不禁觉得有些乏趣,托着腮抱怨:“你若是个说书人,那说书的水准可真差劲,一点儿语调起伏都没有。”

 

剑客冷淡的扫了他一眼,却顿时让小童感到一阵提心吊胆,连忙把余下的抱怨之词全部吞咽回了肚子里。

 

剑客道:“是你非要我讲的。”

 

“毕竟谁不好奇呀。”小童委屈的摆弄着手中茶盏:“这二位可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惜呀可惜。竟是这样的结局,话说,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后来的事情....咦?人呢?”

 

他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座位竟是在他毫无察觉之间已然空空如也。见此情景,小童先是一愣,而后在心里暗夸:此人功力必然深厚,恐怕是个绝顶高手。只是他还没夸几句,又见女掌柜怒气冲冲的朝他走过来,慌神之间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诶,大侠,你还没给钱呢!”

 

12.

 

傲长空死后的第二年,破天冰下了山,离开了傲长空一手建成的风雪阁。

 

风雪阁的山门乃是傲长空自己用竹竿搭成的矮小牌坊。

 

北方难寻竹材,且还不如山木实在,材质粗劣又昂贵,可傲长空执意用竹材,结果,因能收集到竹材着实不够多,且不说他们风雪阁的牌坊简陋的无法直视,更是低矮的没法正常出入,甚至好几次堪堪撞到师父和他的脑袋。

 

然而,就是到了这种程度,傲长空仍然没有重建的意思。

 

傲长空不是那种擅长藏匿心思的人,也不打算向弟子们隐瞒过去,因此,关于傲长空的那些陈年旧事,破天冰是知晓的。

 

尽管破天冰并不愿打听或是谈及太息门之事,有时候,他甚至表现的比傲长空更憎恨太息门,只有一次——那一次,是傲长空又一次对那寒碜山门进行修理的时候,破天冰终于没忍住,将埋藏心底已久的困惑问出了口,您难道不恨吗?

 

破天冰以为傲长空必定是恨那人的。

 

傲长空既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他沉默许久,久到破天冰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却出声长叹:“不。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心情。”

 

13.

 

理解?如何理解?

 

破天冰却是一天比一天憎恶傲长空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一切。那个山门,那座山,以及....在他面前往往只字不提,但他十分清楚,至始至终从未放下过的那个人。

 

他想,是他们间接害死了傲长空。

 

这份憎恶沉淀了许久,越沉越深,越积越厚,傲长空死后,他更是连表面上的容忍都难以再维持,再伪装下去。

 

直到,听说了那人的死讯——师父一直以来无法释怀的那个人,竟然也死了。

 

直到,得知那人死前,竟跟他师父一样,都还惦记着彼此。

 

他沉默的倾听着这一切真相,并在无意识间,将原本一直紧攥着的双拳缓缓松开——连同那些经过长年累月的沉淀而堆积成山的恨意,也在突然之间烟消云散。

 

后来他去祭拜了一次傲长空的坟塚。他坟前站着。思考了很久。从风雪阁成立的起因到如今已无法挽回的所有结果。他最终意识到,且不得不承认,并非只有师父受了委屈。

 

他方才恍然明白,原来。师父与那个人,他们竟是一样的。

 

14.

 

破天冰离开茶坊后,便一路朝南而去。此地距离缘山,不过就几十里。难怪如今太息门虽已败落,却还有少数小辈了解太息门的往事。

 

他刚走没多久,迎面遇到一人,他便浅浅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人叼着一根狗尾草,斜他一眼,头戴斗笠,亦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他们一前一后,无声的同行,最终来到缘山山脚,一同站在一方小小的土墩前——这里曾经只有一座无名孤塚,如今则多了两把相交的长剑,它们倚靠着土墩而立,其中一把细长锋利,温润细腻,另一把泛着寒光,散逸着风雪般凛冽的肃杀气息。

 

这两把,都是忠贞不渝的跟随了他们各自师父一生的佩剑。

 

曾经的风万里和傲长空哪里会想的到,年少时的那些戏言,竟纷纷成谶。剑客自当剑不离身,而他们至死不曾再见。那些彼此共同参与过的旧物旧景,那些残留下来的回忆和下意识的小动作,在决裂之后变得愈发漫长难熬的怅然岁月里,全然的代替了他们自己,成为陪伴彼此更久的存在。

 

所以,这世上哪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在纷杂的矛盾和残酷的现实面前,爱不堪一击。

 

站在土墩前的二人一齐沉默了许久,最后不知是谁先开了口,问出的话简短且隐晦——

 

“原来你也是来看他们的?”

 

不是他。是他们。

 

这是明知故问,因此,回应亦只有短短的一句。

 

“恩。”

 

15.

 

实际上,破天冰离开风雪阁的同一年,逆风旋也下了缘山。

 

缘山的山门仍是那个用竹竿搭成的矮小山门,过去还曾在暴雨的摧残下彻底塌毁过一次,但风万里说什么也不肯就这样断然换掉,而是执意将它小心翼翼的修补好。

 

那座山门的倒塌,使逆风旋第一次瞧见了他师父的慌乱模样。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师父向来是从容谨慎的。只是爱望着天空发呆,而这种时候,往往需要他呼唤很久才会回过神。

 

于是,终有一天,逆风旋按捺不住快要溢出脑袋的好奇心,朝他问道:“师父。天上有什么特别的么?”

 

风万里第一次听到逆风旋这么问的时候,错愕了一瞬,尽管那丝错愕转瞬即逝,即刻便重新恢复成先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仍然被逆风旋捕捉到。

 

风万里问他:“怎么会这么问?”

 

逆风旋满脸理所当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不然您怎么总是望着天空呢?”

 

风万里笑笑,没有再同他闲聊,只叫他专心练习,别总是想东想西的。

 

那时候,风万里望着逆风旋可怜兮兮的哀怨目光,望着望着,就不由自主再度望向天空。

 

他想。因为,我现在每每望向天空,都仿佛成了你的模样,都仿佛,能再多看你一眼你的模样。

 

16.

 

对年幼时期的逆风旋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眼中的风万里,都有着两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堪比怪癖。

 

其一是等候。

 

上元佳节,风万里由于是太息门的掌门,需留守缘山,不能像他们这些弟子这样自由的下山嬉闹,而逆风旋则又比较特殊,他是非常想去的,但身为风万里的徒弟,拘束颇多——虽说他其实倒是经常偷偷趁着师长们不注意,偷溜出去。

 

只是每逢被逮住后,便被罚许久的禁闭和罚抄。

 

话说上元节那一回,倒不是被逮到,而是他尽兴归来,发现通往太息门的黝黑石阶上方,有人正在山头处晃悠,而当他再定睛一看,此人竟是他师父,吓得他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不过,很快就发觉风万里似乎并不是在等他,他紧张的走过去,风万里难得没说什么,还问他玩的是否开心,让他早些歇息。

 

他满口答应,忍不住回头,风万里仍站在那里,一直张望天空,不知,究竟是在等候谁,还是只是单纯的站着。

 

而一觉醒来,逆风旋注意到弟子们正八卦的讨论着,说原还以为他们掌门固守清规戒律,不食人间火呢,原来也会贪玩,这不,下山游历,隔天天亮才回来。

 

这时逆风旋才知道,风万里竟是在山门处守候了一夜。

 

再后来,年纪渐长,他观察到每每上元,皆是如此,好几次因此染上风寒,咳嗽的厉害,弟子们不禁担心他的身体,尤其是触碰时发现他体温冰冷。

 

然而任谁劝都没用。甚至摆了个小桌。茶冷了数番,又重沏数次。

 

彼时的某一天,逆风旋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在等谁?”

 

而得到的,却是一个更加令他好奇,也含糊不已的回复:“我没有等。”

 

“真的吗?”逆风旋追问,不太相信。

 

风万里瞧他愈发蹬鼻子上脸的模样,改口训诫起他:“你早些去歇息吧。睡的模糊。严厉。别忘了明早还要练功。”

 

他一再否认 ,但却仍坚持等待。逆风旋都惊讶,原来他的师父竟有这样倔强且为他不知的一面。但他觉得,虽然太息门弟子繁多,但风万里的背影却看上去很孤独。

 

他想。明明就是在等人。为何却要一直否认?

 

其二,则是关于一盏纱灯。

 

虽然风万里是一向严肃的,却意外的愿意带年纪较小的徒弟们在雨后捉漫天飞舞的流萤。

 

萤光飘舞,欢喜倒是欢喜,只是不明白他的师父为什么始终提着一盏破破烂烂,乃至里头灯蕊都露出的纱灯。

 

有了先前教训,他便有些警惕起来,跟风万里说话,总要先试探几分,见不抵触,才逐渐转入正题,风万里斟酌许旧,徐徐解释。那一刻,逆风旋留意到他的师父脸上有转瞬过后的柔和,可回答却是答非所问:“这盏纱灯。原是为别人准备的。他...我的一位故人。总会是在深夜回来。”

 

那时,逆风旋觉得明白了上元和折灯的联系。但又不太明白。

 

他觉得,他的师父始终在撒谎。为什么迟迟不来?

 

为什么不直接主动去找那人呢?

 

摸他的头。有些事情,从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很久以后,直到很久以后,出现了那场冲垮竹牌坊的暴雨,而风万里居然再三劝阻仍不听,因淋雨生了病,他着实在意,百般恳求,方才明白一切,方才知晓原因。

 

方才知晓,是在等候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故人。

 

又过了很久以后,方才知晓,是在等候一个再也无法来的故人。

 

17.

 

逆风旋也曾想过替风万里收拾那些无法寄出的信笺。

 

儿时,他曾因好奇而想多打量几眼,却被风万里呵斥着赶出了书斋。

 

那时,于是在心底埋怨风万里小气,长大后,得以阅览完整内容,却只是寥寥扫去几眼,毕竟他何尝不知,字里行间,不过是关于那人罢了。

 

很久后,当逆风旋收拾风万里的信件。他会回想。你瞧,你往日缄默不提。却在信里关心他是否淋雨,淋着大雨去修和他有关的东西。

 

他想,或许,远离,比起当面的伤害,何尝不是一种日积月累起来,越变越重,越来越沉的伤害,直到那伤害,也变成难以负荷的痛苦执怨,也终究变成难以释怀的终身遗憾。

 

或许,这便是因为人心偏偏生的太过复杂。明明活着已经很艰难,偏偏别无选择,相见,不见,都唯有互相彼此折磨,

 

也曾想过帮忙收拾好后寄出,却不知道从何收拾起,却也不知——

 

该寄吗?

 

该寄去哪?

 

该寄给谁?

 

那本该寄信的人,和该收信的人,都不在了啊。

 

18.

 

后来,逆风旋又死皮赖脸的恳求了很久,才从旁人嘴里打听到了只言片语,又废了好大的功夫,方才重新组架好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这场悲剧。

 

也是那时候,入了芒种,夜里下了一场暴雨。

 

这个季节,雨本就频繁,那山门存在的年代久远,早已破败不堪,也是时候进行一番翻修或是干脆换新。

 

细心如风万里,凡事事无巨细,从小到大,一一有条不紊的安排陈列好,方才能够成为当年征讨亡元宗时令人敬佩和信服的组织者和带领者之一。如此来看,翻修山门对他而言分明小事一桩,可风万里却像是全然未曾留意到关于山门的问题,从不提起此事,其他人倒也配合他,对此事绝口不提。

 

暴雨之下,终是不堪雨水的猛烈冲击,彻底坍塌在地,可谁也没想到,那竹牌坊塌了便塌了罢,风万里竟不顾一切的冲入暴雨里头,完全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执拗的模样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边打颤,一边将其慢慢修好。

 

事后,风万里理所当然的因为淋雨而一夜高烧不退,逆风旋来看望他时,他正神志不清的卧在床上,嘴里一直含混的反复念叨着某人的名字。

 

后来,逆风旋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在想,或许,自那之后,师父已然虚弱了不少,再无法和从前相比,又或许,早在每每于夜半时分至山门前候人归来时,就已在不知不觉里被渗入了不少夜间湿气,所以,同战龙皇决战时,才会那般不复当年身手,最终落得狼狈逝去的结局。

 

不.....他想。或许更早。

 

此病早已深入膏肓,此病不仅仅搅乱人身,更是折磨人心。

 

逆风旋曾问自己的师父,你讨厌或是恨他吗?

 

得到的回答却意外的是一声肯简短且肯定的“不。”

 

于是逆风旋诧异的追问:“既然您不恨他,那为何始终放不下那些往事呢?”

 

风万里沉默了很久,久到逆风旋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叹,紧接而来的,是风万里语重心长的声音:“有些事情,从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帮助你的,未必是你的朋友。朋友,也未必会帮你。”

 

傲长空那一剑,虽未真正朝他斩下,却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愫与情义。情丝或许是斩不断的风迹,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已然是绝无可能相触的天地。爱恨在他们之间此消彼长,滋长蔓延,相缠相绕,它们都同样深深扎根于心,无法抹灭痕迹。

 

19.

 

逆风旋原本还有太多想问。

 

他想问,为什么不将事情的真相解释清楚呢?万一对方相信呢?而且如今这样真的值得吗?为一个再也不来,甚至或许从未想过、惦记你、关心你的人?

 

可逆风旋再也没有问过。

 

因为,没有这种必要。

 

因为,已无人可以给他答案。

 

错过,便只能成为错过吗?

 

逆风旋不知道,亦永远无法知道。

 

他只知道,最终,费了好大力气才劝服那个冥顽不灵的风雪阁弟子,然后在那家伙的应允下,将他们的骨灰坛移葬在一块,也算是......

 

从此,此生不离。

 

20.

 

傲长空死前最后一年,仍会时常做起那一梦。即便清楚地知道,不过是哄骗自己的虚幻幻想,可就像那签那铃,他还是忍不住哄骗自己去相信。

 

是他从年少的意气风发变得消极了吗?

 

许是,迟迟不肯从——无法从没有你的梦里苏醒。

 

风万里曾时常的发腑自问,如今的遥不可及,是否因为自己做错了选择,而自己又是否能够挽回。可时间过得太久,或许那人早已将这些往事淡忘,又或许依然在记恨着他,还或许,他仍将面对辨无可辨的局面,始终无法被信任。

 

他有时候会想,师父之死,师门分裂,甚至差点导致了师门内斗,同时更是...伤害了那人,这种种的错误,究竟是因为他们太了解彼此,还是因为,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彼此,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才会造成如今的僵局。

 

风万里素来理智,却时常会幻想着,那年上元节,若是自己答应了傲长空,如今的自己会是哪般模样,又会同傲长空拥有哪般结局。会有所改变么?

 

只是,没等他想太多,便忍不住迅速否决掉——恐怕不会。

 

只是。风万里想。

 

若是真能再重来一次。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的那一句。

 

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那一句。

 

——在那梦里,在那幻想里,隔着天南地北的距离,傲长空和风万里却拥有着如出一辙的想象。

 

为数不多的,还存在着彼此,拥有着彼此的想象。

 

他们或许会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出声问。

 

又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出声答。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怎么会真正生你的气呢?

 

仿佛回到那年上元,当庙会上的活动陆陆续续步入尾声。灯火阑珊,游人尽兴散去,他们二人却选择暂时留下来,进行对峙——那并非是缘山之上冰冷刻骨的对峙,而是更早之前,携手游历四方时,足够温情脉脉的对峙。

 

“风万里。”

 

傲长空突然停下来,收敛起面上笑意——倒也不是非同寻常的严肃,只是相较以往,不太相似。

 

傲长空深深凝望着风万里,眸里是一派纯粹无瑕。

 

于是风万里也停了下来,却是一直凝望向天空,半晌过后,才转而将始终如一的柔和目光挪至他身上:“怎么了?”

 

他们正被漫天的烟火笼罩。

 

那一刻,风万里看见傲长空眸里有色彩纷呈的烟火,璀璨异常,令他回想起在萤火和灯火的辉映下,二人跌跌撞撞的初次亲吻。想着想着,这时,他似乎想明白了傲长空接下来想说的话,脸颊慢慢泛起热意,心脏也鼓动的愈发厉害。

 

——风万里至今依旧后悔。那年上元,他大概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但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温顺的选择聆听。

 

殊不知,他习惯性的沉默会成为此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更会彻底葬送他们二人。

 

而傲长空在想,这一次,定要不同于现实中那频频出现的害臊发懵。并非是要像当初那般热烈如炬,相比那份炙热,这一次,在他眸子里出现更多的,是因分离和决裂之痛而百般懊悔和怅然过后的坚定。

 

当年,他们谁都不肯踏出那一步,如今,他们谁也不可能迈出那一步。

 

那些年少时许下的深情承诺,什么一世一双,至死不渝,此刻再回想起来,是如此的幼稚滑稽。

 

可是,可是啊,即便理智和情感都不允许,至少,至少在这梦境里,就兑现一回吧。

 

傲长空定神片刻,竟依旧心慌的紧,他喉咙一动,打算先随便说些什么,却连声音都在激动的发颤,然而,即便心神混乱,他仍试图强作镇定。他本想偏开视线,但最终攥紧双拳,还是坚定的看向那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求仁得仁。天命也好,因缘也罢。我从不信这些。但我唯有一求。我想知道......”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的变柔,变轻:“你的回答是?”

 

风起了——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暖风携着各家丰肴散逸出来的浓香拂面。

 

那些往昔的不平与怨忿,猜疑与误解在此刻尽数随风散去。带着最卑微甚至卑劣的期盼,傲长空想,想看见对方应答,哪怕只是微微点个头,也好。

 

纵使醒来时要面对你我早已殊途的事实,要考虑你我之间相隔着的千百件纷杂琐事,此刻,至少此刻,在这朦胧的梦里,短暂的抛却一切杂念。唯有你。唯你是我所求。

 

为他停留吧。仅仅这一阵,便好,便足够。   

 

风万里因这阵奇异但并不凶横的风而微微眯起眼,悬于他腰际的银铃此刻偏偏也似乎感应到了风的呼唤,为彰显存在感般,攒足了力气,晃荡个不停。

 

戏曲咿咿呀呀、慷锵有力,又或者婉转悠扬,抑扬顿挫,烟火和炮竹的响声混杂在一块,人群嘈杂,呼唤声此起彼伏。

 

那时候,他们给予彼此的邀约与回答,正是被淹没在由这些声音共同合奏而出的人世曲谱里。

 

而这一次,在这个由幻想编织而成的梦境里,无需像现实里那般束手束脚,更不存在什么痛彻心扉的悲情结局。

 

于是,傲长空清楚的听见风万里——

 

风万里清楚的听见自己含笑轻轻开口——

 

他说,好。

 

他说,那便此生不离。

 

——————


改图:


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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